“這次你們回來,倭國和百濟、高句麗之事如何?”
蘇大為向著安文生問。
“倭國的事現在主要交給婁師德和黑齒常之,他二人都有能力,不過……”
安文生略停了停,接著道:“近來倭國那邊,地方上頗不太平,有些叛軍打著興復倭國王室的名號。”
“雖然我們打破了他們舊的貴族,連倭王也俘虜回了長安,但總有些漏網之魚,會有沉滓泛起,這不奇怪。”
蘇大為想了想道:“我上次去過兵部,聽兵部尚書蕭嗣業提起過,朝廷接下來會抽調別部的將領,前往百濟和倭國鎮守新收之地,可能在倭國也會設一個新的都督府。
不過還不清楚具體是如何安排。”
高大龍此時嘿的一聲冷笑:“不論如何安排,阿彌在那邊的人手,都得撤回來了。”
他的雙眼,在篝火下,閃動著幽幽的光芒。
場面一場安靜。
所有人都聽出了一種別樣的意味。
蘇大為擺擺手:“雷霆雨露俱是天恩,打下來倭國,那地方是我們的嗎?不是,那裡屬於陛下,屬於大唐,我們只是代天子牧之。
如何安排,都要聽陛下的。
再則說,大夥征戰數年,也該換回來享享清福,在長安好好醉上幾回。”
有些話,心裡明白,但是絕不可以說出來。
朝廷的安排,當然是棄滿了權衡和權力博弈。
但做為將領,不說心中如何,至少明面態度上,要牢記臣子本份,切不可露出任何不滿。
普天之下,莫非王土。
這一點,大家都是明白的。
所以高大龍也只是叫一下,表達一下心中些許怨念。
畢竟在那邊流血流血數年。
功勞和苦勞都有。
不過看目前朝廷的意思,恐怕不會像太宗朝一樣大肆封賞了。
李博在一旁也是嘆道:“可惜生不逢時,若是在太宗朝,像幾位郎君這樣,替大唐開疆拓土,只怕封公覓侯皆不在話下。”
“不說這些了。”蘇大為截住話題,又問了周良等幾句。
知道留在百濟的都督府將士,還有在倭國的將士近些年待遇不錯,蘇大為一顆心也就放下了。
“劉仁軌任熊津都督還是不錯的,阿彌你走前訂下的一些章程,他都在照做,也算簫規曹隨,此外劉仁軌也有些手腕,對新羅金法敏那邊多有壓制,不令其太過膨脹。”
“但是聽你這麼說,金法敏那邊定是開始生出別樣心思了。”
“心思是有一些,不過大多都被劉仁軌識破,有他在,百濟那邊局勢應該能穩住,所以我們都察寺的人手,才能先調回來。”
高大龍說了一句,停了停又道:“下令讓我們撤回的,是陛下手詔,不是都察寺的秘令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
蘇大為點點頭。
“對了,那個倭國的巫女,說是要來長安找你,算算時間,大概也快到了。”
“雪子?”
蘇大為略有些詫異:“之前九郎回來,也提及此事,她找我何事?”
“她沒說,不過,我猜你應該知道,你不是和他們神道,訂過盟約嗎?”
“是有這麼回事。”
蘇大為略一思忖,心中有些瞭然。
神道巫女這次來,大概還是為了“聖卵”的事。
這本就是協議的一部份。
安文生舉起了手中酒碗:“難得回到大唐,不要老說這麼沉重的事,喝酒。”
數只酒碗碰在一起,發出鏘的一聲,酒花四溢。
接下來的時間,眾人只談有趣之事,蘇大為陪著一眾兄弟,酒到杯乾。
喝得略有些醉意上頭時,冷不防一個毛茸茸的大腦袋鑽過來。
蘇大為拍了拍黑三郎的腦袋:“黑三郎你也來湊熱鬧。”
“週二哥,高大哥,二哥,安大兄,李郎君。”
嬌糯的聲音從一旁傳來。
懷裡抱著黑貓小玉的聶蘇從一旁走來,就挨著蘇大為坐下。
高大龍兩根手指捏著酒碗,眼珠瞥過來,嘿嘿一笑。
笑聲裡,充滿促狹之意。
蘇大為老臉微紅,聶蘇倒是落落大方,主動給自己倒了杯酒,向在場眾人敬了一杯。
“你們先吃著,一會我再熱幾個菜,弄點熱湯送來。”
說完又向蘇大為輕聲道:“阿孃累了,我先服侍她睡下。”
蘇大為伸手捏了捏她的小手,聶蘇眼神溫柔的看向他。
兩人相視一笑,一切盡在不言中。
“好酸好酸。”
周良大笑著站起身:“見你們倆這樣,我也想我家那婆娘了,不行了,我先告辭了,有什麼明天再說。”
“行,你趕緊回去吧,別讓你家的等久了。”
周良向眾人抱抱拳,先行離去。
高大龍放下酒碗,抹了一下唇,沉聲道:“聊了大半夜了,不痛不癢的,阿彌,你如今在長安如何?”
蘇大為看了一眼高大龍,見他眼神凜凜。
心知必是高大虎跟他提到了一些。
他抬手又灌了一碗酒,拍拍聶蘇的手,目送她嫋娜的身影走出小院。
轉臉向舉著酒碗看向自己的眾人,擦拭了一下嘴角的酒水,微眯了下眼道:“今天酒喝多了,酒意已經上頭,再聊下去,就是胡說八道了。”
“哈哈,喝酒就是如此,胡說八道也好,醉話也好,都要說出來,別憋在心裡。”
高大龍灌了一口酒,眼中閃爍著一絲狠戾:“咱們在軍陣中,乾的那些事,早已不當做人了,說些胡話,又算個什麼。”
“那好,我說的都是酒話,醉話,胡話,大家聽過,明天酒醒都須忘掉。”
蘇大為手指撫摩著酒碗,將回長安之事,簡略提了提,重點說了一下高陽公主的案子,以及今日紫宸殿上所見所聞。
“李義府完了。”
安文生和李博,幾乎同時做出判斷。
而高大龍,則是撫摸著下巴,眼中光芒閃爍:“那個郭行真,有點意思。”
“文生,以你看,今日紫宸殿,真的這麼巧嗎?”
安文生本來有所懷疑,此時聽蘇大為一提,肉乎乎的手指輕摸著自己臉頰,細長的雙眼微微開闔,彷彿醉態可掬的道:“你既然如此說,必然已經有了判斷,我也不相信世上有如此巧合,若看起來巧,多半是有心設計。”
“是啊。”
蘇大為拍了一下自己大腿:“當日王勃找我,提到李義府的事,才會有我之後潛入相府中,去查他的事,也才有了今日我在紫宸殿去參他。”
停了一停,蘇大為舉碗喝了一口,接著道:“我現在回頭去想,便覺得,此事應該是王家與郝處俊、上官儀等人設的一個局,借了我的力。”
當今朝堂上權力平衡,乃是李治一手設計。
就以相位來說。
尚書省、中書省、門下省形成“三省”,三省的具體職責可以簡單概括為:中書省出令、門下省稽核、尚書省實施,三者相互制約,三權分立。
尚書省的長官名為“尚書令”,中書省的長官名為“中書令”,門下省的長官名為“侍中”,三省的長官都被稱為宰相。
又因為“尚書令”這個官職比較特殊,唐高祖李淵時期,秦王李世民曾做過尚書令,後來李世民當了皇帝,其他官員為了不逾越李世民,所以尚書令這個職位很長一段時間都是空缺的,因此尚書省的二把手“尚書僕射”就成了宰相。
因為唐朝有個官銜名叫“知政事”,實際上三高官官都兼任“知政事”,但尚書僕射逐漸不再兼任“知政事”,因此,它的宰相有名無實,逐漸淪為“假宰相”。
所以,長期掌管實際權力的是中書令和侍中這兩位宰相。
曰:“大唐侍中、中書令是真宰相。”
漸漸地,大臣們習慣把侍中叫做“左相”,把中書令叫做“右相”。
所以身為中書令,改名後叫西臺令的李義府,為當朝右相。
而左相,門下侍中,改名後為東臺侍中,現為宇文節。
但宇文節老邁,現在病重,東臺之事,基本都由郝處俊在代行。
明眼人看出,郝處俊就是李治屬意的下一任東臺侍中。
也即左相。
以派系來分,許敬宗、李義府等是一派。
郝處俊和上官儀,則屬另一派。
李義府之前的中書令,是許敬宗。
如今許敬宗被李治命為尚書右僕射,基本上是給榮譽養老。
李義府接任了右相之位。
如果李義府被除掉,右相之位空懸,原本勢均力敵,維持平衡格局,可能因此失衡。
正因為以上這些錯綜複雜的權力博弈。
如果是由郝處俊和上官儀這一派發動的彈劾。
李治很有可能會懷疑動機,而採取觀望。
但今日在紫宸殿上,以蘇大為率先彈劾李義府開始,再加上郝處俊的彈劾,其意義大不相同。
這意味掌握情報秘諜機構的都察寺,以及左相一系,同時對李義府出手。
就連李治也不能再保持平靜,必須要有所回應。
蘇大為在無意中,被郝處俊等人,綁上了同一輛戰車。
儘管,他們此前從沒有任何私交,也從沒私下見過面。
“王家……王家可不是什麼小族,人家的道行深著呢。”
安文生手裡端著酒碗:“如果是我在長安,一定要勸你,先觀望一下。”
“誰特麼知道,王勃那樣濃眉大眼的傢伙,也居然會給人挖坑?”
“哈哈,雖然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,但就是莫名好笑。”
高大虎在一旁嘟囔一句:“那個王勃?我好像看過一眼,才十幾歲吧?就能設計來坑阿彌?”
“不是他,是背後的王家,他自己未必知道那麼深。”
蘇大為苦笑一聲:“不過這也是陽謀,李義府想動都察寺,我就必然和他站在對立面上。”
“王家有何理由和郝處俊他們聯手?”
“李義府被視做武后的人……”
“行了,這事都爛在肚子裡吧,朝堂這場風暴,才剛剛掀起,咱們看戲即可,以後可要擦亮眼睛,不要被人賣了,還替人數銅錢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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