根據萬年縣仵作的現場勘察,在公主遇害的宅子裡,只提取到兩個人的腳印。
一個是公主自己的。
另一個,是蘇大為。
饒是蘇大為早預料到此案與自己脫不開干係,但看到這份“證據”,仍忍不住在心裡罵了一聲:賊你媽。
他總算知道,為何剛進來時,大理寺卿裴廉以及公廨裡的主薄和長史們,看自己那種古怪的目光了。
這案子,就眼下的證據來看。
他蘇大為,是第一嫌疑人。
李治命其協助大理寺辦案,又有了上次內味。
就是命蘇大為“自證清白”,“我查我自己。”
從好處來說,這是李治對蘇大為的信任。
但若從另一方面來解讀,這也是一種考驗。
能,則跨過天塹。
不能,則有殺身之禍。
若不是在大理寺卿的公廨裡,蘇大為簡直恨不到給自己額頭一巴掌。
當日為何想不開,要接高陽公主的話,為何要將玄奘法師交託的《大唐西域記》送去給高陽公主。
等等……
蘇大為突然想起此事,忍不住開口問:“在公主遇害的宅子裡,有沒有找到玄奘法師的《大唐西域記》?”
“什麼?”
裴廉一直在暗中觀察蘇大為的神色,聞言不由一愣。
想了想他才道:“卷宗上並沒有提及,想必現場是沒有發現此物。”
心裡早有判斷的蘇大為,眉頭皺起。
此案,不光要洗脫自己的嫌疑。
要找出殺高陽的真兇。
還得尋回玄奘法師的《大唐西域記》。
真是奇哉怪也。
那兇手,難道殺了人,還要順手擄去書?
《大唐西域記》,既非佛法,又非什麼寶藏寶書,不過是玄奘法師當年西行求佛法,沿途經過西域百餘國,各種見聞。
究竟是什麼樣的人,會在殺了公主之後,還要拿走此書?
這書,對兇手有意義嗎?
“蘇少卿。”
裴廉在一旁觀察著蘇大為的神色反應,斟酌著道:“案件現場,你是否還要去看看?”
“要去。”
“唔,那我安排大理寺的仵作和差役陪你一起,若有需要,還可召長安和萬年縣的武候和捕快、差役和仵作,只要查案需要,大理寺都全力支援。”
“多謝。”
蘇大為向裴廉抱了抱拳。
不管對方心裡怎麼想,至少這個態度釋放的是善意。
“蘇少卿無須多禮,此案你我都是一條蠅上的螞蚱,儘快破案,與你我都有好處。”
裴廉看了看蘇大為的臉色,接著道:“蘇少卿放心,我絕對相信此案與你無關,以蘇少卿的手段智謀,真有牽涉,絕不會留下明顯的痕跡。
再者說,公主遇害現場居然只有你和公主的腳印,這本身就透著弔詭。”
裴廉身為大理寺卿,眼光手段都不差。
堪稱能吏。
比如卷宗上關於現場的描述。
居然只有兩個人的足印。
公主府上,至少下人的痕跡要有吧,再者說,公主會用晚膳也需有人送進去吧。
現場只有兩人的足印,這本身就不可能。
事有反常。
“裴寺卿,案情緊急,我就不多留了,這就去現場看看,這邊可以借調幾個差役還有仵作與我同行。”
借人,並不代表蘇大為自己不能勘察現場。
他手裡都察寺多的是能人。
只為了避嫌。
此案關聯重大,蘇大為絕不能像過去的案子一樣,只用自己手下人。
而要多借大理寺和縣裡的刑名。
以示坦蕩和清白。
“寺卿,我隨蘇少卿去現場看看。”
大理寺主薄程道之從自己的桌案前,站起身,向著蘇大為和裴廉行禮道。
……
早在秦時,中國查案便有專門的法醫。
當時叫做“令史”。
後世在湖北省雲夢縣睡虎地秦墓中,出土了一批秦國竹簡,其中有《封診式》竹簡九十八支。
這些竹簡便是秦國的司法檔案,內容涉及案件審判及調查、勘驗、查封等多方面。
其中關於斷案的部份,可以視做最早的法醫書籍。
“封診式”三字,指不同的司法行為和執行要求,“封”即查封,“診”是勘查、檢驗,“式”就是司法規範;驗屍即屬於“診”的一部分。
這些司法報告,秦代稱之為“爰書”。爰書中,便有中國距今年代最久遠的“驗屍報告”《賊死》。
《賊死》的內容是,接到轄區內一起死亡報案後,主管當即“令令史某往診”。
此份爰書,是由相當於後世法醫的令史某完成的。
如《賊死》上記載:一男屍體在某家南邊,仰臥。
男子頭上左額角有一處刃傷,背部有兩處刃傷,都是縱向的,長各4寸,寬各1寸,創口中間凹下,像斧砍的痕跡。
周圍出血,汙染了頭部、背部和地面。
其餘部位無傷。
身穿單布短衣和裙各一件,短衣背部相當於創口部位,有兩處被刃砍破,衣背和衣襟都染血。
屍體西側有一雙秦式麻鞋,一隻距屍體6步稍多,一隻離屍體10步,把鞋給屍體穿上,剛好合適。
地面堅硬,未見兇手痕跡。
死者是壯年男性,皮色白,身長7尺1寸,頭髮長2尺。
腹部有灸療舊疤兩處……
秦時的法醫水平和規範,已經不亞於後世。
到了唐時,法醫被稱為“仵作”,對於斷案的程式和方法,在秦人的基礎上,又有進步。
蘇大為和程道之帶著大理寺的仵作和差役趕到公主出事的府邸時,發現宅子大門已經貼上了封條。
有金吾衛及萬年縣的武候守在門前和院牆邊。
蘇大為等人上去,與對方打了招呼,又取出大理寺出的手令,這才得已揭開封條,推開大門進入。
“兩個時辰前,已經有仟作現場驗看過了,這案子,說正常也正常,說奇也奇。”
程道之之前來過,陪在蘇大為身邊,就有替他解釋案情的意思在裡面。
“正常在哪裡,奇又奇在哪裡?”
蘇大為從進門開始,便放慢腳步,雙眼仔細搜尋地面。
雁過留聲,人過留痕。
哪怕是最高明的刺客,在這麼大的府宅裡,也不可能凌空飛渡,總會留下足跡。
就算是詭異和異人,蘇大為目前也沒見過可以一直飛在天上不落下來的。
所以勘察命案現場,第一步,便是從地面搜尋起。
“說正常,是因為此案和尋常的兇案,好似看起來區別不大,如果忽視高陽公主的身份,就像是一樁尋常的謀殺。”
程道之今年年紀四旬,麵皮白淨,說話慢條斯理,陪著蘇大為慢慢的前行,嘴裡像是斟酌著用詞,語速極慢。
蘇大為敏感的捕捉到一個詞:“就像是?那便說明不是了,奇在何處?”
“從現場痕跡看,公主並無掙扎,初步判斷,兇徒公主一定是認識,但是現場除了公主和少卿你的足印,便沒有第三人的痕跡。”
“等等,我有問題。”
蘇大為忍不住打斷:“我從公主府上出去時,天色還早,那麼長的時間裡,府裡難道就沒別人?伺候公主的使女呢?還有公主的晚膳總要有人做,有人送吧?”
“奇,就是奇在此處。”
程道之的面色,有些古怪。
中午的陽光,投在他的面上,一片金黃,眼裡隱隱透著一絲什麼東西。
但一時又看不清。
“如有發現,請快點說,這個案子干係重大。”
蘇大為看了程道之一眼,心中忍不住想,姓程,又是出自哪個世家?
他在大理寺裡,屬於什麼根腳,這個人應該不會有問題吧。
耳中聽到程道之繼續道:“做飯的廚娘還有使女,都死了。”
蘇大為的腳步猛地一頓。
“死了?”
他重複了一句,又像是難以置信。
如果兇徒殺公主,是蓄意為之的話,有什麼必要連府上的下人都殺掉?
殺的人越多,暴露的可能不是越大嗎?
除非是有深仇大恨,否則何至於此。
但是高陽公主被髮配巴州,這都過去十一年了,在長安還會與誰有這樣的仇恨。
“府裡的下人是怎麼死的?”
“中毒。”
程道之沒回話,跟在一旁的仵作,介面道。
之前勘察兇案時,他就在現場。
“中毒?”
蘇大為咀嚼這著兩個字。
心裡終於感覺到那絲不對勁的地方了。
兇手殺高陽公主,再殺府中下人,這給人的感覺,像是出於仇恨來洩憤。
但用毒,就不能說是激情殺人了。
用毒,代表兇手事先有準備,有預謀。
並不是空手而來。
“還有一樁奇事,我們勘察過現場,發現公主的內宅,府裡的下人沒去過,足印只到門邊,然後是下人們自己在偏廳吃飯,還有廚房的人是在廚房裡吃,但這些人,都同時中毒而亡。”
“沒有給公主送晚膳,可能是公主自己的要求,至於這些人同時死,毒藥應該就是下在飯菜裡,才能在不同的地點,同時毒發。”
蘇大為緩緩道:“至少在廚娘做飯那段時間,兇徒已經潛入進來了。”
看了一眼程道之和仵作,蘇大為接著問:“是哪種毒,知道嗎?”
仵作的臉上閃過一種尷尬之色:“沒查出來。”
蘇大為的腳步微微一滯,繼續向前走去:“知道了。”
沒查出來哪種毒不出奇。
這個時代畢竟沒有點開化學的科技樹。
以古代原始的驗毒手段,也就能用查出是否中毒。
至於是何種毒,除了死狀比較明顯的砒霜、鶴頂紅和牽機,有太多的毒無法判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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