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治在看蘇大為,隔著紫宸殿中香料燃起的煙霧。
武媚孃的手握著李治一隻手,眼波溫柔。
殿內安靜到極點。
蘇大為不能讓李治等待太久。
他不能只說些老生常談。
因為這次入宮,其實是另一種形式的“敘職報告”。
必須拿出點真東西來,才能讓李治滿意。
“回陛下,要想高句麗減少叛亂,乃至徹底融入大唐,臣倒是有些淺見。”
李治沒有說話,但腰身好像略微挺直了一些。
這是一個積極的訊號。
蘇大為繼續說下去:“首先一點,要將原本的勢力剷除,若有叛逆則,須斬草除根。
第二條,是扶持親唐之人,使高句麗之民不能凝聚一體,分而化之。
第三點,須用我大唐優勢的文化,技藝,不斷滲透,改造高句麗人的思想,令其慕我大唐文化,以加入大唐為榮。”
蘇大為說的這些話,其實並不算新鮮,無論是大唐,還是後世,對這種手段都十分熟練。
打掉頑抗者,扶持投降派代理人。
最後是文化滲透,教育改造。
蘇大為說的這些,李治雖然沒出言反對,但明顯眼裡閃過一絲失望。
就在這時,蘇大為又說出一番話。
“剷除叛逆,扶持親唐之人,這些我相信大總管他們都已經在做。
這些能解除一時,卻是治標不治本,真正有用的,還是文化滲透,雖然耗時較久,但卻是治本之法。
臣以為,可以給高句麗及百濟之人,一個向上的梯子。”
“梯子?”
“就是晉身之階,我們打破了高句麗和百濟原有的階層,打亂了他們原本的秩序,有必要建立一個新的秩序。
只靠殺,是殺不出穩定局面的。
必須要有晉升的階梯,將高句麗和百濟中的精英吸納入我大唐。
以臣之見,可效仿大唐制度,以都督府在轄區設力選拔機構,以對大唐立功,或本地有才名,得推薦,可入都督府設立的機構,學習大唐先進文化制度,其中優秀者,可再送入大唐深造,甚至入國子監深入學習我們的文化。
透過考核,其中優異者,賜其入大唐為官的機會。
相信透過這些潛移默化的手段,可以令半島的人才,為我大唐所用,同時扶立起親大唐的階層,穩固高句麗和百濟。”
李治一直認真聽著,直到蘇大為說完,他細細思索了一番,點頭說了一個字:“善。”
這代表他對蘇大為說的這番話認可了。
其實大唐做為天下共主,一直有吸納各蕃國人才為己用的習慣。
在唐廷一直有大量的蕃將,甚至是外國官員。
比如像阿史那社爾,契苾何力等,過去都是被大唐征服的部族,最後舉族內附歸降。
從此為大唐南征北戰,立下汗馬功勞。
但這種武力的吸納,畢竟與半島情況不同。
草原這些部落,對本民族和國家的概念還比較模糊,誰強大就跟誰,千百年來都習慣了。
反觀高句麗和百濟,都屬扶餘別種。
這兩國都存在了數百年,其正統和民族觀念,對當地人來說,是深入人心的。
想要同化,殊為不易。
但是蘇大為所提的,確實給了李治一個系統性的解決方案。
從打擊頑抗的叛逆。
到扶持親唐的代理人。
到文化教育,緩慢滲透,這些之前都有人提過,不足為奇。
但是蘇大為最後將這些散招串了起來,提出建立新的秩序,培植和吸納當地人才,進入大唐的內迴圈,加入大唐官僚機構。
由此,雙方在精英層面,可以實現共融。
具體的執行,當然還需要無數的細節和章程,但至少聽起來,確實是可行的。
有蘇大為提出的這個框架,李治對治理和消化高句麗及百濟,心裡的把握又多了幾分。
仔細咀嚼一番,他的臉上終於多了絲笑容:“阿彌你不錯,這幾年,熊津都督任上歷練得不錯。”
聽了李治的話,蘇大為心裡稍稍鬆了口氣。
感覺自己的“敘職報告”算是通過了大半。
就在這時,李治突然開口道:“倭國那邊,是怎麼回事?”
咯噔!
蘇大為心裡一震,知道真正的考驗來了。
前面的部份,只是暖場。
李治真正在意的,只怕是蘇大為徵倭之事。
這事雖然後來給李治上過奏摺,但卻是先斬後奏。
以李治的精明,不可能不在意。
甚至他對大將掌兵上的風吹草動,異常敏感。
蘇大為在入宮之前,就知道李治肯定會拿這個話來質問。
第一次李治召他入宮,他是藉著被刺之事給回了。
說是給李治緩衝時間,何嘗不是給自己一個緩衝時間,尋找最合適的時機。
深吸了一口氣,蘇大為向李治抱拳道:“陛下,我為熊津都督,首要職責,便是守住百濟。”
“守百濟,便要徵倭?這是何道理。”
李理的語氣,透出幾分冷意。
從他微眯起的眼睛裡,閃動著危險的光芒。
這是天可汗,在質疑領兵大將,是否有了不臣之心。
蘇大為額頭上隱隱滲出冷汗。
他知道這是此次入宮,最關鍵的考驗。
李治用人有一個特點,就是如果他有懷疑,他便會棄而不用,甚至斬盡殺絕。
若是他能確定臣子的忠心,哪怕能力差一些,他還是會留任。
在李治這裡,忠心才是第一位的。
他既非太宗李治民那樣的馬上皇帝,開國君主,自然不能憑藉軍功和威望統領天下。
李治駕馭大唐,憑的是他的眼光、智慧、隱忍,以及高明的帝王權術。
正如他廢掉王皇后和蕭貴妃,扶武媚娘為皇后。
藉著廢后之事,同時打擊了關隴和山東門閥,打壓了長孫無忌。
再將武媚娘推到臺前,與那些老臣和門閥打對臺。
他則在幕後,平衡內外。
終李治一朝,軍事、財權、人事任免,這些最關鍵的東西,一直牢牢把握在皇帝手裡。
武媚娘手裡唯一親近一些的官員,一個李義府,一個許敬宗。
這兩人,一個因罪被流放,一個辭去相位。
幾乎沒有提供武媚娘任何可靠的助力。
至於孃家親人,至今引入宮的也只有其姐武順,其母楊氏。
武媚娘真正掌握大權,要在李治駕崩之後。
李治是一個非常擅常玩平衡之術、借力打力,隱身幕後,並且牢牢抓住權柄的“天可汗”。
大唐的疆域在他手裡,達到巔峰。
而這樣在一位雄主,後世居然會落個“懦弱”之名。
蘇大為親眼見到李治的成長,自然不會有任何僥倖心理。
整個大唐,最信任武媚娘,最防備武媚娘之人,只有李治。
對於武媚娘,他既信且用。
但對武媚娘身邊之人,他非常警惕和防備。
蘇大為被武媚娘視為親弟,又是年輕一代將星,實在是武媚關係網中的“異類”。
其身份,位置,在李治眼中,萬分敏感。
蘇大為心如明鏡一般。
他深吸了口氣,定了定神,拿出腹中已經想了無數次的答案,向李治抱拳道:“陛下,臣自跟邢國公習兵法以來,常記在心裡一句話,叫做不謀全域性者不足以謀一域。
百濟雖已被我軍征服,但百濟王室與倭王乃血脈之親,世代交好。
否則倭國也不會以傾國之力,率師遠征白江。
若非有賴陛下神明,臣與劉仁軌適逢其會,在白江一舉擊破倭軍,若被數萬倭軍登陸,後果不堪設想。
當時我們在泗沘城只有一萬唐軍,再加上數千新羅僕從。
若倭軍與百濟叛軍相為奧援,再加一個高句麗,百濟局勢必然翻天覆地!”
這番話,絕非危言悚聽,而是極有可能之事。
幾萬倭軍,在海面上受限於戰船和戰術不如唐軍,被蘇大為和劉仁軌再加劉伯英,打得大敗。
但這幾萬倭軍若是登陸上百濟,那戰鬥必將是另一個局面。
前有倭軍,後有百濟叛軍。
再加上心懷鬼胎的新羅人。
還有高句麗在一旁虎視眈眈,這是必死之局。
全賴蘇大為當時的反應快,而且連戰皆勝,在高句麗、新羅、百濟叛軍和倭軍沒有形成合圍之勢前,先襲取高句麗買召喚,劫去高句麗人的糧草。
再返身打崩了扶餘豐這些百濟叛軍。
接著再在白江口大破倭軍。
最後挾著大勝,又用分化之策,裹挾了新羅世子金仁泰,使其與金法敏爭奪新羅王之位。
這其中,任何一個環節出錯,鎮守百濟泗沘城的唐軍,都將萬劫不復。
但蘇大為硬是憑著強悍的智謀和執行力,在不可能中,打出一個時間差,打出一個大勝之局。
如今的百濟能有這樣有利的局面,那是蘇大為帶著眾將士,拿命拚出來的。
這番話,即便是心有猶疑的李治也不能不為之動容。
李治聲音放緩道:“以朕留在百濟的兵力,能有現在的局面,殊為不易。”
停了一停,他接著道:“既在白江打破倭國,何須再跨海遠征?”
“陛下,倭國野心勃勃,陛下不在前線,不知倭人狂妄,若不重挫其野心,打掉他們的根基,只怕百濟永無寧日。”
見李治面上不以為然,蘇大為急道:“陛下,倭國看似遙遠,但其國對大唐野心一直不小,一直向長安派駐細作,刺探大唐和陛下的隱私,並且倭國中大兄揚言,大唐不過爾爾,要派兵打敗唐軍,馬踏中國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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