龍朔二年,十一月,大唐再次發起對高句麗的進攻。
從時間上來說,這並不是一個很好的時機視窗。
遼東酷寒,時值隆冬,對唐軍將士將是一個極大的考驗。
但從歷史上看,這樣的時間發起戰爭,對李治朝似乎並不是什麼大問題。
早在顯慶五年十二月,李治便曾派契苾何力、蘇定方、劉伯英、程名振率軍分道進攻高句麗。
在龍朔元年,朝廷還募河南北、淮南六十七州兵,得四萬四千餘人,前往平壤、鏤方行營。
以鴻臚卿蕭嗣業為夫餘道行軍總管,率領回紇等諸部兵前往平壤。
要照這麼看的話,今年打高句麗,時間還提前了一個月,對唐軍將士是極大的利好訊息。
甚至李治詔書裡的意思,頗有打進平壤城過元節的味道。
換後世的話說,便是打破高句麗,去高句麗都城平壤過年。
對此,唐軍上面的將領雖然不敢明言,但中下層計程車卒已經是怨聲載道了。
別說十一月,就算是十月,在遼東這白山黑水間,也可能突然降溫,湖面冰結,把人手指凍掉都可能。
就這種情況還用兵。
真當大唐府兵都是鐵打的,不是血肉之軀?
為此,蘇大為私下找李勣問過,得到的訊息是,李治不想耽誤農時,算了算,這個時間進兵對農業損耗最小。
損耗最小……
蘇大為不記得當時自己是什麼樣驚奇的表情。
但是回自己大營後,身邊的將領都差點罵出來。
特別是基層出身的那些中下層將領,他們本身就是小地主,小農戶,家裡有田產,不服兵役時,也會回家幹農活,自然是清楚其中的門道。
朝廷這次算得也太精明瞭。
的確是不影響農時。
可問題是,影響遠征遼東將士計程車氣啊。
這麼冷的天,鬼願意打仗。
再說現在打仗都沒賞賜,幹這賣命的玩意,圖啥啊。
打贏了都沒賞,更別提戰死的人了。
以前朝廷還派專人慰問,還給極高的禮遇,還有撫卹。
現在屁都沒有。
蘇大為也為此事,向此次行軍大總管李勣極力爭取。
得到的結果是,李勣什麼多的話也沒說,也沒給承諾,只是使了個眼色,告訴蘇大為:“這是上令,不可違也,可效法老夫舊例。”
舊例?
話裡有話。
蘇大為回去翻了翻卷宗,查閱了一番,才知道李勣老兄帶兵很有一套。
過去在太宗時期,唐軍作戰有一個原則,就是出門不搶點錢,就是賠錢。
我打你,你不賠償點精神損失費,就是沒禮貌。
軍費就是這麼省出來的。
不但以戰養戰,而且當兵打仗是真能賺大錢啊。
比如打東突厥時,李靖俘獲了幾十萬頭牲畜,可是李勣部一頭沒抓到,就抓了五萬俘虜。
打薛延陀,李勣又是俘虜了五萬多人,一頭牲畜也沒有。
一頭沒有也太說不過去了。
唯一的答案就是,李勣把值錢的牲畜繳獲,和將士們分了。
所以劉仁軌上書李治時,才會說貞觀時期,太宗捨得給錢給官,士兵們打仗犧牲了,朝廷都會派使者弔唁祭奠,追封官爵。
打高句麗時,士兵全都賜勳一級。
每戰必勝,出征時間短,還享有極大的戰爭紅利,這樣的老大誰不喜歡。
喊天可汗,那可是真心實意。
不光唐人愛戴,連跟著李世民混的那些異族藩將,也是感激涕零,感激天可汗帶著大家發家致富,過上好日子。
太宗朝時有記載,朝廷每次徵兵,徵百得千,徵千得萬。
這都是有事實依據的。
對大唐百姓來說,當兵,就相當於農活空閒裡出城打零工了。
跟著朝廷幹,出去幾個月,回來就抱幾頭羊,致富奔小康。
花的時間短,致富機會大,危險係數還低。
回回都是大勝,跟著後面追著敵人屁股砍,再滿山遍野抓羊抓馬就成了。
這種好事,誰不想參加。
但是李治朝,到龍朔年間,這事已經幹不下去了。
參軍打仗,不再是好事,而是掉腦袋的苦差。
蘇大為把這些弄清楚,再聯絡到李勣那句“效法老夫舊例”,這不就是要學他把繳獲的戰利物資給將士們分了,以此來維持士氣嗎?
可特麼的,這活在貞觀年間能做,到如今還能做嗎?
這是與皇帝李治爭利啊。
李勣這番暗示,擺明了就是士氣要維持,事情你去做,但鍋不幫你背,你自己頂住。
“老狐狸!”
蘇大為除了在肚子裡罵幾聲,也沒別的好辦法。
條件就是這麼個條件。
仗還是要打。
唯一的利好訊息就是,泉蓋蘇文的確是死了。
屍骨都涼透了。
高句麗這方面是極力的掩蓋,但終究是瞞不過去。
大唐龍朔二年。
高句麗泉蓋蘇文死,長子泉男生繼任莫離支。
泉男建趁示男生出巡的機會,自任莫離支,與泉男產共同發兵討伐泉男生。
泉男生逃跑,駐守另外的城邑,讓他兒子泉獻誠到唐朝求救。
十月,朝廷任命右驍衛大將軍契苾何力為遼東道安撫大使,領兵救泉男生。
任命泉獻誠為右武衛將軍,擔任嚮導。
俗稱,帶路黨。
又任命右金吾衛將軍龐同善、營州都督高侃為行軍總管,並令百濟熊津都督蘇大為出兵,共同討伐高句麗。
十一月,龐同善大破高句麗軍,泉男生率領部眾與龐同善會合。
李治下詔,任命泉男生為特進、遼東大都督,兼平壤道安撫大使,封玄菟郡公。
冬,十二月,李勣以遼東道行軍大總管的身份出現在軍中。
並且李勣欽點,以熊津都督蘇大為為行軍副大總管,以進攻高麗。
龐同善、契苾何力仍任行軍總管,及安撫大使。
水陸諸軍總管和運糧使竇義積、獨孤卿雲、郭待封,及帶方刺史劉仁軌等,都受李勣和蘇大為指揮。
歷史走向,已與蘇大為熟知的大相徑庭。
原本李勣出征高句麗,應該到乾封年間(公元666年以後),但是現在不過龍朔二年,這一切就已經發生了。
泉蓋蘇文的死,也比原本歷史上早了幾年。
並且蘇大為的名字,居然出現在此次大唐徵高句麗的高階將領中。
史書上都沒記載。
可以說,蘇大為從軍數年,從當年徵西突厥時的軍中斥候隊正,到蘇定方麾下前鋒。
到徵百濟時做為情報頭子活動。
後又協助蘇定方和劉仁願穩定百濟局面。
直到王文度暴斃,他被臨危受命,成為代都督。
到撲滅百濟叛亂,一戰擒獲扶餘豐等人,並在白江指揮當時身為白衣的劉仁軌,大破倭軍。
最終因功,得授熊津都督一職。
再到此次,李勣徵高句麗,徵調他為行軍副大總管。
蘇大為從初入軍中的基層將領,實現個人的三級跳,一躍來到唐軍高階將領之階。
戰爭,是最好的晉升之機。
危險與機遇並存。
蘇大為現在也不清楚,是不是因為自己的到來,引起的蝴蝶效應,改變了這些歷史。
但是身處其中,他也沒功夫想那些哲學問題。
全部的精力,都要用來應付眼前的亂局。
泉蓋蘇文是死了。
他的三個兒子是內亂了。
但虎死架不倒,高句麗的國力依然十分強大。
要想吞併這個東亞小霸主,並不輕鬆。
此時,因為高句麗內部的混亂,整個戰場局勢也變得越發撲朔迷離。
用蘇大為的話來形容,那就是“天下大亂,形勢大好”。
半島局勢越亂,實力就越分散。
越有利於客場作戰的唐軍。
這兩月裡,唐軍的攻勢十分猛烈,李勣親自帶兵,取了十六城。
契苾何力和金吾衛將軍龐同善、營州都督高侃等人,也各有斬獲。
蘇大為這邊,領唐兵兩千餘人,率新羅僕從軍一萬,以及徵召倭國僕從軍一萬人,從百濟進兵,威逼高句麗大同江一線。
這兩月下來,只攻下了三城。
這個進度不算快,但因為大同江再過去,便是高句麗都城平壤。
所以蘇大為這邊,以一支偏師,承受了高句麗人最猛烈的抵抗。
據聞泉男建已經調集了八萬援軍,沿江佈防。
而對遼東方向侵襲的李勣軍,則調集兵馬十二萬。
李勣那邊不光有十萬唐軍主力,還有契苾何力及龐同善等人的五萬人馬。
這麼一比較,蘇大為可以說是居功至偉。
以兩萬僕從軍,能吸引高句麗這麼多兵馬。
雖然形勢不錯,但蘇大為卻一改他的用兵常態,並沒有輕騎突進,相反,此次用兵,他顯得十分謹慎,步步為營。
這一點,當然也令手下將領十分疑惑,但蘇大為沒有說明,眾將也只能依令而行。
雖然是僕從軍,但蘇大為手下的兵馬,有一半都是倭國徵調來的,經過“革命改造”,在思想和軍紀上,比一般的府兵還要好。
夜色籠罩,蘇大為端坐於自己的帥帳內。
帳門微開,從外面灌入的西北風,隱隱挾著一絲大同江水的腥氣。
“都督。”
帳外有人以略顯生澀的唐語道:“末將新右三郎求見。”
“進來吧。”
蘇大為抬起頭,帳外的親兵掀開簾帳。
只見人影一閃,身材瘦小的新右衛門邁著小步進來,先向蘇大為叉手行禮。
他的動作有些笨拙,比不上唐人熟練。
不過這半年來,他的口語和禮節上有極大的提高,與真正的唐人也相差彷彿。
“何事?”
蘇大為向他投來詢問的目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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