黑齒常之雖然沒有親眼見到各地的烽火。
但是他的頭腦清明,對局勢洞若觀火。
眼下的情況,因為大唐主力已經隨蘇定方渡海撤回,留在百濟的只有少量唐軍精銳。
此時,這部份唐軍,就猶如坐在火藥桶上。
一朝不甚,可能整個局面將會翻覆。
暗流洶湧,局勢極為惡劣。
吃過午食,蘇大為從殿中出來,結束了今天與黑齒常之的會面。
午後有些昏沉。
他伸手抓起一把窗前的雪,往臉上搓了搓。
阿史那道真和蘇慶節各有公務要忙,已經離開。
身邊只有安文生,見他拿雪搓臉,又是好奇,又是嫌棄道:“怎麼如此不講究。”
“你還說我,你跟那個苩春彥聽說最近走得很近,你是怎麼想的?”
蘇大為看了安文生一眼。
自從兩月前,他率軍進佔未穀城,便把還在城裡未及走脫的苩春彥重新拿下。
本來以苩春彥的身手逃走不難。
奈何蘇大為此前在她身上動過手腳,令她無法呼叫元氣。
如今,比之常人,也就是拳腳厲害點。
她身上又被聶蘇反覆搜過,保證連頭髮絲都沒放過,各種毒香什麼的,也是不用指望了。
如此一來,現在只得委委屈屈,做了蘇大為手下又一階下囚。
只是如何處置她,蘇大為一時還沒想好。
照理說,當初安文生是說要殺了此人,替昔秀芳報仇的。
但現在安文生又改了主意,好像對這苩春彥頗有憐惜之意,天知道安文生腦子是不是進水了。
“當初是你說要給昔秀芳報仇的。”
“阿彌,秀芳已經死了那麼多年了,活著的人,總還要繼續。”
安文生揹負雙手,仰頭看天,長嘆一聲。
說不盡的落寞。
“負心漢。”
“你說什麼?”安文吃怒視他,文藝範裝不下去了。
“我說你負心漢有錯嗎?”蘇大為白了他一眼:“當初一口一個秀芳大家,不知多欣賞,現在呢,人不在了,情也漸漸忘了?”
“我……”
安文生啞口無言。
蘇大為擺擺手:“不用跟我解釋,你自己清楚自己在做什麼就行,還有,苩春彥這女人不比昔秀芳,這女人心思歹毒,你莫要玩火。”
“我不是那樣的人。”
蘇大為不再理他。
擺了擺手,徑自向前院走去。
眼前滿園雪景,四下瑩白一片。
蘇大為忍不住道:“人生若只如初見,何事秋風悲畫扇……只落得一片大雪白茫茫,真乾淨。”
“呸,這些關我鳥事,瞎操心。”
安文生若是喜歡,便是把苩春彥娶了,也不是什麼大事。
只要這女人別玩什麼花樣就成。
眼前一條小道通往熊津都督府的衙門,剛巧一個小兵正跑過來,見了蘇大為面色一喜,上來叉手見禮道:“蘇都尉,左驍衛郎將命我找你。”
“有事?”
“說是有急事找你商議。”
“嗯,我正要去他那裡,帶路吧。”
跟著傳令親兵,經過幾道哨所和巡邏衛。
蘇大為帶著風雪,邁入了剛建立不久的熊津都督府。
這裡,原本應該屬於新任熊津都督王文度。
可是現在,人沒了。
一切休提。
上午出事後,都督府已經翻了天。
無數醫生,仵作,各級將領,輪番被劉仁願召見一遍。
熊津城的防衛等級一下子提升到最高階。
誰也不知道,王文度的死,是一個偶然,還是蘊藏著更大的危機。
是否是敵人反攻的開始?
現在這一切都無法確定。
只能說,王文度死得太不是時候了。
在熊津都督府公廨裡,蘇大為見到了此時唐軍在熊津城的最高將領劉仁願。
劉仁願,字士元,雕陰郡大斌縣人,匈奴族。
唐初將領,右驍衛大將軍劉大俱之子,匈奴右賢王劉豹之後。
初以門蔭,選為弘文館學生,授右親衛,負責保衛唐太宗李世民,授予果毅都尉。
參與攻打高句麗,授上柱國、黎陽縣公。
跟隨李勣攻打薛延陀,隨程知節攻打阿史那賀魯。
從履歷上來看,這劉仁願是標準的軍二代,而且戰功彪柄。
就有如後世TVB的老戲骨,你說不上來他有多耀眼,因為初唐時將星璀璨,名將能打仗的將領實在太多了。
但你又絕對無法忽視這樣一員能將。
因為幾乎所有的大唐戰役,重要的戰爭,他都有參與。
堪稱大唐軍中的骨幹之臣。
唐軍之強盛,除了有如李靖、蘇定方、李勣這樣的名將。
更因為有無數像是劉仁願這樣的骨幹之將。
下面還有無數如蘇慶節、蘇大為、阿史那道真、王孝傑、婁師德這樣的能將。
再加上初唐時府兵制的強盛,才成就大唐的武德充沛。
唐軍之強,是整體的強。
彷彿華夏的武魂在經歷過魏晉南北朝的動盪之後,在這一個時期井噴式的爆發了。
將星璀璨,彪柄千古。
此時,身為大唐駐守熊津城的最高將領,劉仁願的眉頭幾乎打成了一個疙瘩。
因為有匈奴人的血統,他的毛髮看起來迥異於一般的唐人。
一副大大的掛腮鬍子,野蠻的生長著。
鬢角很長,眉毛和頭髮皆是又濃又密。
整張大鬍子臉上,只有一雙圓瞪瞪的眼睛,看上去顯得不怒自威。
“蘇大為你來了。”
“見過左驍衛郎將。”
蘇大為直接以官職相稱。
劉仁願看起來也是軍中粗人,並不太扣細節。
點了點頭,伸手攬過蘇大為的肩膀,低聲道:“來,我有話要問你。”
“何事?”
“大總管臨行前說過,如果有什麼不決之事就問你。”
“大總管真這麼說?”
大總管,便是蘇定方。
他為此次徵百濟唐軍最高統率,被李治命為神丘道大總管。
不過上個月,蘇定方已經帶著唐軍主力,以及一萬多俘虜,還有百濟王族義慈王等人,乘船返回大唐了。
其中獻俘表功是一方面。
更重要的問題是,糧草不濟,以及軍心思歸。
此次蘇定方的動作已經夠快的了。
但麾下府兵們,似乎越來越不想在外長久征戰。
畢竟原本是輪換的府兵,結果一打就是數年,家裡田地荒蕪,又不得田產賞賜。
換誰,也會有想法的吧。
蘇大為心裡轉過這些雜念,耳中聽到劉仁願道:“大總管說,你鬼點子多,有事問你準沒錯。”
蘇大為:“……”
一時無語。
蘇定方老師,您這是誇我還是損我呢?
劉仁願繼續道:“你應該知道我是為何事找你吧?”
“是為了王文度之事?”
“你果然聰明。”
“左驍衛郎將,這種事,跟聰明沒關係的吧。”
蘇大為苦笑道:“這種情況,除了王文度死在任上,還有何事能引起這麼大的亂子。”
“說得是啊。”
劉仁願有些憂心仲仲的道:“各城各鎮和州郡,我已經去信知會他們了,讓各地小心防備,也已經去信回長安,希望陛下能及時看到,指示下一步如何做。”
“等等,你給各地都去了信?”
“對,有什麼不妥嗎?”劉仁願聞言一愣。
他並不笨,很快明白蘇大為的意思。
然而他還是樂觀的道:“我已經加派人手護送信,應該沒事,這麼冷的天,那些義軍反應不會這麼快。”
“希望如此吧。”蘇大為將信將疑。
他現在,不敢對此抱有太大希望。
萬一,事情偏偏發生了呢,萬一事情就是那麼糟呢?
唐軍在此乃是客軍,補充糧草後勤不易,除了在百濟各地搜刮,主要就是靠新羅人。
而新羅人,又是絕對靠不住的。
蘇大為對此無比清醒。
可惜,唐軍上下,現在對此有清醒認識的並不多。
大部份人,還沉浸在這一場滅掉百濟的勝利中。
以及唐與新羅是宗主與藩屬,是軍事盟友這樣的定位裡。
包括眼前的劉仁願。
但蘇大為也無意去扭轉他們的看法。
空口白話,誰會相信。
且行且看吧。
“對了,左驍衛郎將,我正想問,仵作看過王都督的屍身了嗎?他是怎麼死的?有何可疑之處?”
“這正是我要找你來的目地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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