殿內中心有一個銅盆,裡面的炭火正釋放著光熱,還有些許煤煙升起。
蘇大為推開門的時候,一眼看到這一幕,先是被煙氣嗆得咳嗽幾聲,立刻將窗全都推開,衝裡面的人道:“這般烤火,有幾條命都不夠。”
一個蜷縮在銅盆旁的年青人,有些迷糊的抬眼看了一下蘇大為,又重新低下頭去,似乎根本不屑於說話。
此人面色黝黑,手腳長大,身穿黑衣,一雙濃眉如刀鋒一般。
赫然便是上一次被蘇大為俘虜的百濟郡將,黑齒常之。
現在百濟不存在,黑齒常之也無處可去,而且形勢比人強,只得忍氣吞聲,委屈於蘇大為身邊。
若按真實歷史,其實現在百濟復國運動已經掀起,首發者,正是黑齒常之。
只不過,蘇大為心知歷史走向,未雨籌謀,先一步把黑齒常之給扣下了。
這令百濟暗中的復國行動,比原本歷史上的爆發時間,要晚上許多。
在蘇大為身後,阿史那道真抖了抖衣袍上的雪粒,跟著蘇大為走進殿中。
這裡他年紀最輕,拜突厥人的血統所賜,他的樣貌帶有白種人的特點,高鼻深目,皮膚白皙,一雙藍褐色的眼睛甚為靈活。
不笑時,阿史那道真給人一種有如雕像般五官立體的美感。
可一笑起來,就會讓人覺得,這傢伙有點逗逼。
在阿史那真之後的是蘇慶節。
他的個子比蘇大為和阿史那道真略矮几寸。
蓬勃生長的黑髮,用髮箍在頭頂束起。
但是蓬亂的頭髮,依舊倔強而張揚,顯得蓬鬆厚重。
給人感覺有如獅鬃。
一雙鋒利的劍眉之下,眼角、鼻樑和嘴角,都透著一股銳意和鋒芒。
他的眼神極亮,盯著人時,有一種被從頭到腳看透的感覺。
最後進來的,是安文生。
安胖子如今徹底放棄了自我,在變胖的路上一發而不可收拾。
走路時,那腆起的大腹,渾圓如球,徹底出賣了他。
他的眉眼細長,膚色白淨。
看上去白白胖胖的,就如普通的貴族公子。
然而身上又有一種淡淡的,不怒自威的氣息,令人不敢輕視。
黑齒常之旁,盤坐著黑齒常平,他抬頭將這些走入殿中的唐將一一看在眼裡。
心裡的情緒有些複雜。
雖然厭惡家族,但從未想過,百濟會滅國。
這一切,和眼前這位蘇大為,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。
聽說,他因功,被大唐皇帝封為了折衝府都尉,手下掌著四五千的兵馬。
在他身邊,那位突厥貴人,阿史那道真,是優秀的騎兵將軍。
還有那個被稱為吉祥獅子的蘇慶節,不但是異人,而且極擅長辦案,有很強的偵察能力。
前陣子有人想在熊津城做一番大事,結果就是栽在蘇慶節的手裡。
還有那個安胖子,平時不言不語的,但是出手極為陰狠。
當時幾個百濟想弄復國的猛士,被他輕輕一拍,便胸骨內臟皆碎,人如稀泥一樣癱軟下去。
聽說此人還是蘇大為身邊的智囊。
更別提,蘇大為手下,還有一位叫婁師德的陌刀將,一位叫王孝傑的輕騎將,還有一個崔器,聽說掌管著重甲騎。
這些人,有些人黑齒常平見過,有些只是聽過。
雖未曾都謀面,但僅從一個蘇大為身上,他已經感受到來自大唐的武德充沛,還有那猙獰野蠻的殺意。
對,就是野蠻!
說起來很奇怪,最光輝燦爛的文化,和最野蠻的武力,同時在大唐身上顯現。
這一切,是黑齒常平從未見過的。
他仔細端詳著這夥唐軍的首領,蘇大為。
他的身高八尺有餘,但行動敏捷,一點不像那些遲緩的大高個子。
而且肌肉勻稱發達,既不會給人感覺粗笨,又不會單薄,處在一個恰到好處的平衡點。
臉上的肌膚是健康的小麥色。
這大概和他一直暴露在風吹日曬下有關。
但又不會像黑齒常平和黑齒常之兄弟倆那樣,被海風吹襲得粗糙黝黑。
蘇大為的五官乍看起來沒什麼特別的,不如阿史那道真那樣英俊。
也不像蘇慶節那樣,眼角眉梢帶著鋒芒稜角,使人一見難忘。
但奇怪的是,這些看似平凡的五官湊在一起,卻令人感覺非常舒服,屬於越看越耐看的那種。
大概就是蘇大為自己說的“親和力”?
不過,這副面孔,也就是平時對朋友才會這樣溫和。
黑齒常平記得蘇大為對待敵人的時候,會變得無比冷酷殘暴。
堂堂百濟國師道慈,被他一刀嫋首。
此後他帶著大唐鐵騎殲滅扶餘忠信的軍隊,進駐未穀城。
黑齒常平至今還記得,當未穀城大門開啟時,蘇大為推開面孔擋板,露出那張英氣勃勃,還沾著血滴的臉龐。
在他身旁和道旁是倒伏的屍體,還有趴伏在地上投降的民眾。
那一瞬間,這位年輕的大唐將軍,就像是一柄出鞘的利劍,讓人不敢逼視。
就在黑齒常平心裡默默想著這些的時候,蘇大為走上來,輕踢了一下黑齒常之的腳,說聲:“讓讓。”
黑齒常之看了一眼,默不作聲的將腳收回一些。
蘇大為已經幾次向他遞上橄欖枝,流露出招攬之意,但黑齒常之並沒有答應。
他並非是不忠不義之人,讓他在百濟覆滅後,迅速倒向滅國的敵人,這在他心裡,有些難以接受。
盡他,從心裡來說,他覺得這大唐的年輕將軍蘇大為很有意思,比百濟朝堂上那些昏聵之輩,有趣得多。
而且雙方在兵法上,還真很說得來。
蘇大為身上彷彿有一種奇妙的親和力,或者說自來熟,一點也沒有把自己當外人,這讓他心中的防備感,不知不覺中消減了許多。
蘇大為挨著黑齒常之坐下,阿史那道真等人,也紛紛聚在火盆邊,對著炭火伸出雙手烤火驅寒。
“那件事,你考慮得怎樣了?”
蘇大為看向身邊的黑齒常之。
黑齒常之微微一震,停了一會,才向蘇大為微微欠身道:“多謝蘇將軍賞識,但常之身為百濟人,眼見國破家亡,百姓皆在水深火熱之中,實難安心為君效命。”
那日蘇大為擊潰百濟人的騎兵主力後,黑齒常之不得不和扶餘忠信率領殘軍狼狽逃走。
步兵和輜重全數落入蘇大為的手中。
可惜,他們沒逃出多遠,便一頭撞上了婁師德率領的唐軍。
婁師德率領千餘人,早就在往未穀城的必經之路上設伏。
陌刀一出,跑在最前的扶餘忠信連同數十騎,皆被斬碎,嚇得其餘的百濟人,直接棄馬跪地請降。
黑齒常之猶未甘心,從小路逃走。
還沒來得及學曹孟德大笑三聲,說蘇大為智僅如此,打橫裡殺出王孝傑的一隊人馬,人人箭法如神。
黑齒常之被王孝傑一箭從馬上射落。
還好王孝傑記得蘇大為的交代,要抓活的,不然黑齒常之這位未來的大唐名將,只怕便沒有未來了。
就這樣,所有逃走的百濟軍,幾乎全部落入網中。
崔器最後率著一隊重騎出來,還一直說百濟人太弱,不多掙扎一會,搞得他都沒表現機會。
這番言語,把一干投降的百濟人給嚇得臉都白了。
暗自慶幸自己投降是明智選擇。
否則撐到最後,不是被大唐陌刀剁成碎塊,便是被亂箭射殺。
最慘的是遇到大唐重甲騎兵,那是徹底被碾成肉泥,肥了田地的下場。
躲在一旁的金庾信看到唐軍如此配置,方才相信蘇大為說的留有後手,所言不虛。
一張老臉色,臉色要多難看,就有多難看。
在面對蘇大為的時候,還不得不低聲下氣,賠著笑臉。
儘管心裡恨不得殺了蘇大為,面上,卻是一點也不敢顯露。
比之當初見蘇大為時,金庾信彷彿被剪成了落毛雞。
正所謂敗軍之將,難以言勇。
不管蘇大為是怎麼出招的,最終結果就是百濟和新羅雙方,都落入蘇大為算中,損失慘重。
唯一的贏家,只有大唐蘇大為。
“常之,我重你的才能,其實良禽擇木而棲,你的才能,足以登上更大的舞臺,百濟這種地方,於你而言,池水太淺了。”
聽到黑齒常之明確的拒絕,蘇大為卻沒有生氣,相反還有點高興。
黑齒常之是聰明人,他顯然懂自己的意思。
一個“為君效命”,就表明,他清楚自己是要投效蘇大為,而不僅僅是唐廷。
這其中的差別就很大了。
投效蘇大為,首先便要站在蘇大為的角度,為蘇大為的利益去行事考慮。
而投效唐廷,意味著……
“道理我都懂,但是過不了心裡那一關。”
黑齒常之沉悶的道:“我若投效,百濟故人如何看我?被千夫所指,戳斷脊樑骨?讓我又如何面對家族宗長。”
“你有這個顧慮是對的。”
蘇大為沉吟道:“但是你有沒有想過,你如果只是躲藏著什麼也不能做,但如果你出仕大唐,你便有了職權,可以更好的惠及百姓。”
“蘇郎君,你這是詭辯!”
“詭辯嗎?”
蘇大為笑了笑:“那日你向我求情,說能否饒過熊津百姓,我便向大總管進言,結果唐軍只是劫掠,卻沒有太傷人命,這是不是有利百姓?”
“可他們的財產被剝奪,他們變得一無所有!”
“那也比丟掉命強。”
蘇大為嚴肅道:“常之,這是戰爭!”
一句話,將黑齒常之說的啞口無言。
是啊,這是戰爭,兩國交戰,還指望敵國仁慈嗎?
只是掠奪財富,已經是不幸之大幸了。
在古代戰爭,兩國交戰,動輒屠城,太常見了。
大唐在徵西突厥時,王文度就曾鼓動程知節幹了一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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