恰在這時,奉金庾信之命出去的侍從,手捧著一本冊子進來。
金庾信看了一眼,向蘇大為道:“這裡就是近半年,關於百濟的情報,事無鉅細,都記錄在上面了。”
蘇大為接過,翻開看了看,然後將冊子合上兩眼微眯,似在思索著什麼。
片刻後,他站起身,向金庾信拱手道:“謝了,我先回去,若有需要,再跟你說。”
“客氣了。”
金庾信微微點頭,那張圓圓的臉龐上,堆滿了和氣笑容。
蘇大為再不多話,大步走出去。
土屋內的侍從們,一個個臉上露出怒容。
這大唐來的天使,好大的架子,未免太不把新羅國仙放在眼裡了。
金庾信雙手負後,盯著蘇大為離去的背影,笑容漸漸消失,不知在想些什麼。
這時,一個聲音從屋外傳來:“國仙,你看蘇大為此人如何?”
隨著聲音,一身華服的金法敏從外面走進來。
他方才就一直藏身在外面,故意避開蘇大為。
若有他在,那就不方便了。
蘇大為若是在國仙那討不到便宜,沒準會抓住他來打壓。
金法敏自然不會自討沒趣。
“此人有幾分機智,可惜器小。”
居然會那麼在意細微末節,可見此人錙銖必較,氣量之窄。
器小之人,必貪。
人心有了貪量,就容易被矇蔽和利用。
“聽國仙這麼說,我就放心了。”
金法敏鬆了口氣,他就怕蘇大為太過厲害,把自己所有的隱秘之事都看破,真那樣就麻煩大了。
“若是他能沉得住氣,老夫還真會高看他一眼,如今看來,此人還是嫩了點……只要他不知道苩春彥的事,便不會連累到我們。”
金庾信低頭喃喃自語,忽然皺眉道:“不對,若說此人器小,但是他從頭到尾,滴水不漏,唐軍此次究竟會派多少兵馬,老夫居然沒套出來。”
“國仙何須在意這些細微末節。”
“唔……”
金庾信揹著雙手在屋內來回走了幾步,眼中神光越發內斂深沉。
“總覺得有些不對,法敏,你將遇到這蘇大為的事,所有的細節,都說與老夫聽聽。”
“是。”
同一時間,蘇大為拍了拍門,門後的周良警惕的將門開了條縫隙,見是蘇大為方才開啟門。
蘇大為視線在屋內一掃,低聲道:“走。”
“現在走?”
候在門旁的南九郎驚呼一聲。
“聽阿彌的。”
周良回頭看了南九郎一眼,轉身過去,拾起隨身的包袱背上。
他們都是早有準備。
聶蘇緊了緊身上的黑衣,還有隨身行囊武器,南九郎背上自己的弓。
四人悄然從房裡出來。
還好,城頭巡邏計程車兵注意力都防著城外,並沒留意城內方向。
鉅野城又不甚高。
幾人瞅了個機會,躍城而出。
就在蘇大為他們離開盞茶時間後,伴隨著一陣雜亂的腳步,一隊著甲的新羅兵出現,將房屋圍上。
“天使。”
為首的一員將領衝亮著燈的屋子抱拳道:“國仙想起一事,還想同天使商議。”
等了片刻,屋內毫無回應。
新羅將領臉色一變,做了個手勢,身旁早有士兵衝上去,一腳踢開房門。
呯!
但見房內燭火狂閃,鬼影幢幢。
哪有半個人影?
新羅將領愣了一下,才反應過來,失聲驚呼。
“跑了!”
出了城,蘇大為藉著天上星斗,認準方向,低頭趕路並不多話。
一直到一個時辰後,四人才靠在一塊大石後歇腳。
周良抹了下額頭上的汗水,向蘇大為道:“阿彌,究竟出了什麼事?”
“我擺了那個金庾信一道。”
蘇大為笑道:“等他反應過來,一定會想法困住我們。”
“呃,新羅不是我大唐的屬國嗎?”
“名為屬國,可也有自己的私利。”
“蘇帥,你說的,我沒聽懂。”南九郎揚起臉,一臉迷惑。
“我之前在金庾信面前,故意裝出一副面孔,測測他的深淺,想必,他也是一樣,想試探我,不過,終究還是被我糊弄過去了。但是以金庾信的智略,應該很快就能反應過來。”
蘇大為說著,從懷裡取出那本情報冊子,藉著天上的星月光芒,細細翻閱起來。
聶蘇就坐在他身邊,乖巧的看著他的側面,手託著下巴,好像生怕會出聲打擾到蘇大為,只有一雙眼睛在眼眶裡骨碌碌轉著。
優秀的情報人員,也必定是出色的演員。
大唐長安都察寺的情報機構,是由蘇大為一手創立,他自己又有多次假扮潛入的經驗。
後來在建立都察寺時,他曾將自己當年潛入東瀛會館和新羅使團的事,拿出來反覆推演,並且專門在都察寺開了一門教人潛伏和表演的課。
蘇大為自己,便是第一任老師。
當然,後來回想起來,當時潛入東瀛會館的表現簡直糟糕透了,那巫女雪子分明早就懷疑自己,所以才會帶上他,將他置於死地後,才動手。
由此,蘇大為悟出一個道理。
不打沒有準備的仗。
凡戰,必先求立於不敗之地,然後才可求戰。
潛入敵營,角色扮演,當然也是戰爭的一種策略。
必須做好一切準備,制人,而不制於人。
所以從見到鑫庾信第一眼開始,他就暗中做好心理建設,想好了接下來的應對方式,表演的角色。
接下來的一切,全是他在金庾信面前,故意“演”出來的。
就是要裝著氣量狹小,賣個明顯的破縮給對方,令其輕視。
蘇大為很清楚,自己來半島是為了什麼,絕不可能令自己意氣用事,壞了首要任務。
以有心算無心。
如此,才順利的騙到了關於百濟的情報。
但是金庾信並非善茬,能被新羅人稱為“國仙”,數次大破百濟,並且一直活到百濟、高句麗滅國,甚至待金春秋死後,還扶持金法敏上位。
這等人物,一但醒悟過來,絕對會起殺心。
蘇大為毫不懷疑,對方敢向自己下手。
連李大勇都死在百濟,若金庾信感覺自己對新羅有威脅,殺個使節又有何意外?
似新羅、百濟等小國,對大唐表面恭敬,實則毫無信義可言。
君子談義,小人重利。
畏威而不懷德,此乃三韓之性。
除去種種心中算計,其實最主要的一件破綻是——
蘇大為剛見金法敏時,問的那句話:“新羅國仙金庾信,執掌花郎,苩春彥,是金庾信的弟子。”
這句話,其實埋下了一個陷阱。
李客師曾對蘇大為說過的,百濟有一異人名鄭希夷,自創一門香術,善以香殺人。
金庾信正是其弟子。
而實際上,金庾信門下並沒有一個叫苩春彥的弟子。
所以,這苩春彥很可能是鄭希夷傳下的另一支。
蘇大為在見金法敏時,故意說錯,就是存了試探。
若金法敏出口糾正,並告訴自己苩春彥的身份來歷,就證明心中無鬼。
反之……
呵呵。
想必,金庾信很快就能問出這些吧。
那老傢伙的確有兩下子。
蘇大為回憶起金庾信僅憑自己出現在新羅,就從時間上推斷出走的水路,進一步推出,大唐有意從水路對百濟用兵。
此人心思之細膩,邏輯之清晰,實屬罕見。
老狐狸。
蘇大為在心裡暗罵了一聲,翻動書冊的手指驀地一停。
一旁的聶蘇見他神色有異,好奇的看過來,低聲道:“阿兄。”
“阿彌,有何發現?”
蘇大為反覆看著冊中文字,良久才緩緩的道:“大勇哥出事當天,苩春彥曾在熊津城出現過……”
“苩春彥?”
周良依稀記得似乎在哪聽過這個名字。
“和永徽年前一樁案子有關,此人用香術殺了一位舞姬。”
蘇大為說到這裡停下,手指在那行字上輕輕觸控。
新羅官方所用之文字,與大唐一致,閱讀起來並無困難。
但是短短的一行話,幾個字,蘇大為讀來,卻覺得在心頭重似千斤。
“阿彌?”
“苩春彥到底與大勇的事有無關係?有這麼巧,四哥出事,她當天就在熊津城……金法敏有意隱瞞苩春彥之事,他到底在害怕什麼?”
聽到蘇大為如著魔般喃喃自語,聶蘇搖了搖他的手臂,擔心的喊道:“阿兄!”
“小蘇,我沒事,我只是想這件事太過入神,莫慌。”
蘇大為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,眼睛卻並沒有看過來,而是看著遠方沉沉的黑暗,眼神失去焦距,彷彿魂還沒回來。
“我們現在怎麼辦?”
“先去百濟,去熊津城,去大勇阿兄出事的地方。”
蘇大為深吸了口氣,緩緩說出這句話,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臉頰,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。
李大勇是在熊津城出事的。
當看到苩春彥當日也曾出現過,蘇大為幾乎有一種回頭去找金法敏算帳,將金庾信撕成碎片的衝動。
然而他的理智告訴他,這樣的衝動對於替李大勇報仇,毫無益處。
“先找關於苩春彥的線索,找到她,離大勇哥的仇人,想必就會更進一步。”
蘇大為連續深吸幾口氣,令自己頭腦保持冷靜。
突然,他與聶蘇幾乎同時回頭向來時的方向看去。
南九郎比他們緩了緩,也看向那裡。
“有人追來了。”
“多半是新羅人。”
蘇大為忽然笑了。
但是這笑容很冷,透著一種刺骨的寒意。
“他們這麼著緊,究竟在大勇哥的事裡,摻合了多少?嘿,我不急,不急,殺大勇的仇人,一個個找出來,一個都別想跑……先從苩春彥開始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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