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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十二章 治大國如烹小鮮

作者:庚新
安定西北,使大唐免除後顧之憂,不用在地勢上和戰略上陷入被動,這是蘇大為以穿越者的眼光,洞察這一切。

而對李治來說,有著更重要的選擇。

那就是遼東。

征服遼東,平定高句麗,是政治上的考量。

太宗李世民在世時,已經將消滅高句麗提上日程,數次徵遼,也斬獲頗豐。

只是還未達到他平定高句麗的最高戰略,太宗所以才說徵遼沒有勝利。

實際上,並不是沒有勝利,而是戰術勝利,戰略目標還未達成。

在貞觀後期,太宗一直派大將對高句麗進行騷擾,使其不能安心恢復生產。

高句麗的國力,也因此大為削弱,已不再是隋朝時的區域霸主。

太宗駕崩前,正籌謀再一次親征高句麗,想要在自己有生之年,徹底消除中原這位北方強敵。

可惜最後天不假年。

徵高句麗的事,便被耽擱下來。

到了現在李治朝的時候,李治的皇位得來的並不容易,他是幼子,頭頂上兩個哥哥素有賢名,曾是爭奪皇位的大熱門。

最後太宗是被長孫無忌說動了,為了避免再發生“玄武門之變”這樣的人倫慘劇,所以才立最小的嫡子李治為太子。

但李治素來以“柔弱、恭孝”著稱。

在登基後,整個永徽年間,都被長孫無忌這樣的權臣壓得透不過氣來。

雖然近兩年已經將局面翻轉,也剛剛取得平定西突厥這樣的大捷。

但對於李治來說,還需要在另一個戰場上獲得勝利,以證明自己。

還有什麼比完成太宗未競的事業,更有說服力的呢?

何況,如果此時大唐不出兵,據三韓那邊的情報,新羅已經連丟數十城,國土淪陷近半。

再不拉一把,這新羅小弟只怕真的要躺下了。

相比於吐蕃和吐谷渾,大唐更在意半島的局勢,這是歷史延續下來的慣性。

誰叫前朝大隋,便是亡於徵高句麗。

大唐建立,雖然消滅了突厥這個強敵,但高句麗還在。

無論用何種方法,耗費多少時間、人力,大唐的最高戰略目標,一定是滅掉高句麗。

往小裡說是李治接過太宗李世民的政治遺產。

往大里說,便是大唐超越前隋,正統性無可動搖。

這一切,都是李治心中的考量。

他並非不懂西北局勢對大唐的重要性,但是兩者都很關鍵,兩相選擇,優先要照顧的,是遼東。

至於吐蕃和吐谷渾,派蘇定方前往,已經代表李治足夠重視了。

抬頭看一眼臉色有些難看的蘇大為,李治心中忽有所感。

在大唐年輕一代的將領裡,能如蘇大為這般有遠見,而且還敢在自己面前仗義直言的,似乎還不多。

要不要提點一下呢?

在永徽末年,他曾擔心過。

擔心蘇大為與武媚娘走得太近,成為武媚娘在外的援助。

將蘇大為踢去西北軍,既是支走他,方便接下來的計劃,也是換一個環境,檢視此人品性。

結果出乎李治預料的是,蘇大為在軍中居然也表現出色,深得徵西唐軍上下的一致好評。

無論是大總管程知節,還是蘇定方等人,都對蘇大為的表現讚譽有佳。

除了一點,在班師回朝前,蘇大為居然留書出走,做出違反軍令之事。

若非有這個把柄,那麼蘇大為徵西之行,表現堪稱完美。

不,如果真的毫無錯處,只怕李治反而要擔心了。

一個如此年青,毫無道德和行為瑕疵的年輕將星,未來,是可以控制住的嗎?

只怕得雪藏他幾年,以觀後效。

正像當年自己的父皇,太宗李世民對薛仁貴所做的一樣。

可以說正是蘇大為最後的冒失行為,既給自己徵西的表現,塗抹一抹明顯的汙漬,也送了個把柄在李治手中。

不論是有意還是無意,這個舉動,令李治感到安心。

此後幾番觀察,對蘇大為的忠誠,終於是打消了顧慮。

否則,就憑當年蘇大為第一次救駕時,對自己說的那些大逆不道之語,就藏他一輩子,終身不錄用,又如何?

沉思良久,李治決定,還是可以多信任蘇大為一些,給他一些表現的機會。

就像這次,倭正營此次的案子,辦得就極為漂亮,令他感到滿意。

想到這裡,李治開口道:“阿彌,你可知,我為何打算只派給蘇將軍兩萬人?”

“不知。”

“我現在就告訴你。”

李治沉吟道:“太宗在世的時候,曾與我討論過前朝得失,他說,隋煬帝所做的一切,雖然是弄垮了他自己,但從長遠來看,他做的都是對的。”

蘇大為下意識點頭道:“功在當代,利在千秋。”

李治手撐著木椅扶手,抬頭看了他一眼:“說得有點意思,可惜,沒有功在當代,全是利在千秋了,所以天下人都反他,因為他那代人,並沒有享受到任何好處。”

蘇大為默默點頭。

隋煬帝開運河,興科舉,打壓世家,徵遼東。

每一件事,看起來都是對的。

但是正確的事,也有可能得到錯誤的結果。

“煬帝失之太急,把數代人的事,想要在短短數年間做完,怎能不透支民力、國力,怎能不天下鼎沸?”李治輕輕拍了下扶手,接著道:“所以太宗在世時,其實對用兵……極為謹慎。”

“極為謹慎?”

蘇大為有些詫異,這和他所知的不同。

他記得,大唐從建國開始,前幾十年,打仗似乎一直沒停過。

這也能叫極為謹慎?

“太宗跟我說過,他心中,有一個五年計劃。”

李治這話出來,蘇大為的臉色頓時微變,那是吃驚的。

神特麼的五年計劃,李世民居然有這個腦洞?這不是後世才有的名詞嗎?

只聽李治繼續說下去:“太宗從登基開始,到徵遼東前,一共經歷三個五年。第一個五年,令大唐休養生息了四年,在貞觀四年,出兵滅了東突厥。”

蘇大為不由點頭。

“第二個五年,大唐又休養生息四年,在貞觀九年,滅了吐谷渾。”

“接著便是又休息四年,在貞觀十四年,大唐收服了西域。”

咦?

聽到李治這麼說,心裡默默一算,蘇大為不由訝然,還真是。

看起來李世民當政時,打仗是常態,許多後世的人一直奇怪,大唐初立,是如何將突厥這樣的消滅,並且還沒耽誤經濟建設。

現在聽李治提及,這才恍然。

李世民不愧是一代雄主,隋煬帝玩起來會崩的滅國之戰,在李世民手裡,卻是精心策劃後的舉動。

“貞觀的第四個五年,依舊是休養生息了四年,然後太宗準備在貞觀十九年拿下高句麗……”說到這裡,李治便住口了,似乎覺得再說下去,就得說到太宗李世民沒能拿下高句麗之事,不想再說。

“我大唐從前隋滅亡吸取到的教訓就是:水能載舟,亦能覆舟。

正如孫子所言,好戰必亡,忘戰必危。”

李治向蘇大為正色道:“所以朕登基以來,只要騰出手,便驅使將士們,向四周不臣者,揮動大唐的鞭子,讓他們都明白天可漢的威嚴。

可朕也必須得明白,一切過猶不及,絕不可濫用。

兵力是如此,民力、國力,何嘗不是如此?

如今,我大唐剛剛完成徵西突厥之戰,邊關將士衣不解甲,尚未得到很好的休整。

然,吐谷渾事急,不可不救,只能令蘇老將軍再次領兵西進。”

稍微喘了幾口氣,李治伸指向一邊指了指,那裡掛著一副碩大的地圖,正如蘇定方在家中懸掛的一樣,用鮮紅色的筆觸圈起了遼東。

“遼東,同樣事急,朕亦不能放。如今我大唐精銳,一部在西域,隨裴行儉守住四鎮,一部要前往遼東,你覺得,朕還有多少兵馬可派?”

李治苦笑著拍拍膝蓋:“不當家,不知柴米貴啊,就算我從鎮守各要害的折衝府,抽調人手,你算算,這個後勤和消耗,得糜費多少錢糧?

兩萬,不能再多了,為了擠出這兩萬兵,朕還需要派六萬民夫做糧食轉運,西北群山峻嶺,糧食轉運困難,只怕六萬人都還不夠,還需要大量的騾馬,還需要大軍行進之處,各地支援。

這些,都是要擾民,要誤農時,要消耗國力的。

朕當這個家,就一定要量入為出,留有餘力,絕不能再重蹈前朝覆轍。”

“陛下高瞻遠矚,臣受教。”

蘇大為肅然起敬,叉手行禮。

心裡想的則是:這還是生產力太低下了,農業社會,大規模的徵調人口作戰,便會耽誤生產,會嚴重影響國內的生產力。

難怪大唐對外用兵,多數都是派數萬人,大量徵調胡人僕從軍。

看來的確是吸取了隋亡的經驗。

可惜,隨著後來對吐蕃戰略的失敗,牽一髮而動全身,大唐周邊的環境越來越惡劣,逼得唐軍不得不四面出擊,頻頻救火。

一代名將蘇定方都累死軍中。

令李治與李世民施行了兩代帝王的“五年計劃”,休養生息而後對外用兵的策略,徹底失敗。

唐軍的戰力,也自此開始衰落。

不得不大量依賴胡人僕從軍做補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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