從木昆部的營中悄然潛出時,蘇大為知道,自己的目標已經完成了一半。
說服咥運只是第一步。
如何利用咥運這個人,來精確執行唐軍的戰略意圖,達到一戰滅西突厥的目標,還需要後續的努力。
他就像是一個高明的外科大夫,現在找到了一把合適的刀。
但這刀,如何能精準的刺入西突厥的心臟,大有講究。
而且還得提防咥運這個人起別的心思。
聰明人容易說服,因為多思多慮,這類人多半沒有頑固到底的決心。
可也正因為心眼太活,一但風向不對,又很容易起別樣的心思。
要保證咥運按自己的要求,乖乖配合,只有一個辦法,那就是強大。
充分展示唐軍的強大,強大到咥運生不出任何與之對抗的念頭。
讓他明白西突厥與大唐的差距,再也沒有任何方法可以挽回。
“阿彌!”
黑暗的草原中,忽然有一騎向蘇大為的方向馳來。
但是蘇大為並不慌張,他抬頭看了一眼天上的星光,目光這才落在來者身上。
是安文生。
他騎著一匹棗紅色的戰馬,神色顯得略有些擔心,在見到蘇大為的一刻,安文生臉上繃緊的表情緩和下來,顯然鬆了口氣。
“你親自偷入敵營這種事,可一不可二,實在太過危險。”
“沒事,我有鬼面水母,擅長易容潛蹤。”
“話雖如此,但你現在畢竟和原來不同了。”安文生搖搖頭,策馬與他並肩而行:“談妥了?”
“嗯。”
蘇大為其實是先見到安文生,才決定執行這個計劃,親自潛到咥運身邊,將其說服。
至於在咥運面前,為何假裝不知,問咥運見沒見過安文生這位“信使”,其實也是試探。
從進入咥運帳中第一眼開始,他就在評估和測試著咥運的為人。
透過一個個小細節,乃至簡單話語後的表現,能推斷出很多東西。
比如安文生這件事,在蘇大為對咥運說自己派過信使聯絡過他時,如果是心思單純之人,自然會一口說自己沒見過安文生。
如果是心思複雜之人,一定會先沉默,思索,再做出判斷。
甚至有可能順著蘇大為的話,假意說見過,從而誘出蘇大為的真話。
咄運結果是介於二者之間。
他雖然有心機,但也沒有複雜到那種程度。
有手腕,有心機,不代表為人就一定陰險狡詐。
這是蘇大為首先要確定的。
如果是反覆無常,毫無信義那種人,就沒有談的必要了。
“咥運居然會這麼輕易就同意了。”
安文生臉上閃過一絲訝異,似乎對蘇大為取得的成果,十分意外。
“他又不是什麼三頭六臂,在知道西突厥必敗後,已經失去與突厥共存亡的決心。”
“不,我不是說這個。”
安文生搖搖頭:“我潛在咥運附近幾天,發現一個秘密。”
“什麼?”
“這個咥運其實身手不錯。”
安文生轉頭看向蘇大為:“我懷疑……”
“懷疑什麼?”
“我懷疑他不是普通人。”
“不是普通人,哈哈,你該不會說他也是異人吧。”
蘇大為騎在馬上,向安文生笑道。
“不是異人。”安文生肯定的道:“他的身手高明,遠超過一般習武之人,而在他身上,我並未發現有異人的氣味。”
“不是異人,那隻能是……”
蘇大為面色一變,回頭看向來時的方向,一顆心彷彿浸到水裡,變得無比冰涼。
安文生當然不會騙自己。
如果他說的是真的,那麼自己先前見到的咥運何止是心機深沉,簡直已經深到沒邊了。
大音希聲,大象希形。
大奸似忠,說的就是這種。
當他狡猾到一定程度,完全可以表現出一身正氣。
現在回想起來,從自己進帳向他出手,咥運眼裡有過惱怒,但絕無半點驚慌。
這傢伙……
還真是沉得住氣啊。
“文生,走。”
蘇大為心念急閃,猛一鞭子抽在馬臀上。
安文生心知有異。
原本為了避開突厥人的偵騎,應該是慢慢趕路,儘量不發出動靜。
蘇大為這一打馬,戰馬飛奔,馬蹄聲會傳出老遠,很容易被突厥人聽到。
但他這麼做,一定有他的道理。
跟著蘇大為拚命打馬趕路,迎面吹來的狂風將衣衫和頭髮吹得向後倒飛。
安文生忍住狂風灌入口中的不適,開口道:“阿彌,究竟出了什麼事?”
“差點著了咥運的道了。”
蘇大為低罵一聲:“他若是半妖,那長安城中的半妖與他是何關係?當日萬年宮大水,是有人在山頂做了手腳,那些人,與他又是何關係?”
“不……不會吧!”
饒是安文生膽大,聽到蘇大為如此說,也感覺頭皮一炸,心中暗呼不可能。
蘇大為這個腦洞太大了。
“你我都忘了,咥運是什麼人了。”
“咥運?什麼人?”
“他可是……趁太宗駕崩,鼓動阿史那賀魯叛唐之人,此人野心勃勃,絕不甘心屈於人下。對他來說,最好的……情況,就是大唐繼續亂下去,他可以有充足的時間,繼承西突厥的力量,然後……”
後面的話,被夜風一吹,安文生沒有聽清。
但他聽明白一點,咥運的確有可能這麼做。
因為大唐的混亂符合咥運的利益。
誰說此人與李治有協議,就不會暗算李治了?
他要的只是借大唐之力,除去西突厥內的政敵。
他要的是一個混亂的大唐,可以給自己充足的時間,去整合勢力,重新成為草原霸主,成為可汗。
一個迅速強盛的大唐,一個大權在握的李治,絕不是咥運所願意看到的。
蘇大為的猜測雖然大膽,但並非無可能。
這幾年他在長安經手的案子,除去人的,相當一部份和半妖有關。
在這背後,似乎總潛藏著一隻看不見的黑手。
如果說咥運便是藏在後方,暗中謀劃佈局之人,一切便都能說得通了。
當然,不管是不是咥運,現在都不是那麼重要。
重要的是,必須趕緊離開突厥人的勢力圈。
以咥運心機之深,隱忍之深,方才蘇大為幾番試探,都沒能探出他的底來,天知道此人會有何反應?
咥運先前在蘇大為面前,表現得好似毫無還手之力。
實際上,無論是半妖之力,又或是心機,他都不弱蘇大為半分,甚至還是個天生的“演員”。
連蘇大為都被瞞過了。
隆隆隆~
鐵蹄敲打著凍土,密集如雨的蹄聲此起彼伏的爆發。
不光是蘇大為和安文生兩騎,從草原各處,漸漸有蹄聲接近。
那必是突厥人的偵騎。
原本夜裡不適合這樣放馬狂奔,若是地面不平,有陷坑一類,很容易折斷馬腿。
但這個時候也顧不得許多了。
各處響起的蹄聲越來越多,代表突厥人的騎士越追越近。
草原人因為飲食習慣,並沒有夜盲,這比起漢人有所優勢。
不過幸好,他們遇上的是蘇大為和安文生。
兩人皆為異人,修為有成,視力和五感皆遠非常人。
雖然是暗夜中,依然能看得纖毫畢現,巧妙的躲過了複雜地形,向著自己預留的伏兵處原奔去。
咻咻~
空氣中傳出凌厲的嘯音。
那是突厥人的骨箭。
這種中空的骨管在穿過空氣時,會發出鬼嘯一般的響聲,刺耳而且奪人心魄。
安文生反手一刀,將射向他後心的一箭挑開。
蘇大為降魔杵化作臂盾,鐺的一聲,將一枚射向馬身的飛箭擋住。
“追兵越來越多了!”
嗚嗚~
身後遠處,屬於木昆部落的營盤裡,突兀的響起號角聲。
蘇大為與安文生心中同時一震。
突厥大營中的兵馬動了。
咥運,終究還是選擇與大唐為敵嗎?
這一夜很長,但再長的夜,也終將過去。
黎明的光線,狠狠將天幕撕開。
萬道光箭從東方灑下,將位於西邊方向的木昆部,照得一片金黃。
隆隆的戰鼓聲,打破了清晨的平靜。
肅殺之氣,正在草原間瀰漫。
暗示一場大戰,即將到來。
處於戰爭雙方的主角,蘇大為和咥運分別在自己的中軍處,做著最後準備。
雙方的視線,跨過數十里的距離,彷彿能看到對手。
“阿彌。”
唐軍陣營中,安文生有那些點不安了。
他看了看身周,盡是胡人面孔。
再看看騎於戰馬上,面沉如水的蘇大為。
向他道:“真的要打?”
“這一戰,我們不打,突厥人也會打過來。”
“你昨天不是說與咥運達成合作?”
“我想了一夜,對於咥運這種人,畏威而不懷德,既使他心中留了後路,也必須展示大唐的武力,將他打疼,打滅他心中那絲僥倖,他才會斷去非份之想。”
“真打起來,就沒法控制和收場了。”
安文生微微搖頭,向四周掃了一圈,隨即小聲道:“而且我們都是僕從軍,這些胡人……”
“他們都是跟著唐軍一路搶掠過來的,只有唐軍能保證他們的利益,若咥運勝了,這些人不會有好下場的。”
“我知道,我不是懷疑他們的忠誠,而是擔心他們的戰力。”
安文生遙指向對面,那黑壓壓的鐵騎如烏雲一般。
“咥運這次帶來的,是西突厥的精銳,不說以一當十,以一敵三是沒什麼問題的,我們這邊拚湊出來的僕從太過雜亂,只怕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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