跟著傳令兵大步向中軍行轅趕去,蘇大為暗自心裡嘀咕,不知是出了什麼事。
不過傳令兵並沒有明說,他也只能胡亂猜測,是否跟長安發生的政治事件有關?又或者,突厥人已經開始行動了?
沒聽到訊息啊。
他身為斥候營的副營正,對唐軍中各類情報和訊息都敏銳無比。
最近幾天風平浪靜,除了長安來的史者,並沒有任何異常。
百思不得其解,決定暫時放下疑問,一會到了大總管的營帳自然便知是怎麼回事了。
他的思緒情不自禁又飄到方才與安文生、阿史那道真談的“街亭之戰”上。
先頭在聽的時候,沒覺得如何。
但現在突然一個靈光閃過,倒讓他有了一些新的想法。
蜀與魏之間,魏強而蜀弱,魏雄踞中原,脅天子以令諸侯,而蜀漢不過區區一州之地,對抗曹魏。
結果居然是弱小的蜀漢不斷髮起進攻,而強大的魏國,卻處於戰略防守。
這和普通人的認知是完全相反的。
一般人或許會認為,只有強者才會出擊,弱者只能自守。
此為一處疑點。
另外,明明蜀國山道難行,距離隴西三郡更遠,而且糧食轉運困難。
結果蜀國諸葛亮沒有選更近的斜谷和陳倉,而是率兵長途奔襲三郡。
隴西三郡距離魏國長安,快馬十日可達,蜀軍翻山躍嶺去隴西要多久?
強行軍也得二十來天吧。
這又是一處違反常識的行為。
此外,戰爭開始時,蜀國是攻,魏國是守。
可結果蜀國攻入隴西三郡後,局面又變成了蜀國要守街亭,守三郡,成為守方。
原本做為防守一方的曹魏,卻變成主動出擊,成為攻方。
攻守之勢易形了。
這兩者之間的強弱、攻守,是動態的,是變化的,仔細揣摩的話,會得到一個非常有趣的想法。
蘇大為忍不住自言自語道:“反者道之動。”
這是《道德經》裡的第四十章。
即“反者道之動,弱者道之用。”
意思是說,迴圈往復的運動變化,是道的運動,道的作用是微妙、柔弱的。
老子看到和揭示出諸如長短、高下、美醜、難易、有無、前後、禍福、剛柔、損益、強弱、大小、生死、智愚、勝敗、巧拙、輕重、進退、攻守、榮辱等一系列矛盾。
並認為這些矛盾都是“對立統一”的,任何一方面都不能孤立存在,而須相互依存、互為前提。
即書中所言:“有無相生,難易相成,長短相形,高下相傾,音聲相和,前後相隨。”
諸葛孔明本身屬於道家一脈。
據傳他從黃承彥處習得八陣圖,並將之引入兵法中。
蘇大為也是方才靈光一閃才想到,諸葛孔明第一次北伐的用兵,正好體現了道德經裡的這番話。
所謂陰陽相生,強弱轉化。
用兵書上的話來說,就是兵無常勢,水無常形,因勢利導。
蘇大為點點頭,將這個想法記在心裡。
同樣是諸葛孔明北伐之戰,安文生是信手拈來,縱橫四百餘年,說起歷史戰例,如數家珍。
並且從戰略入手,眼光格局可見一斑。
阿史那道真,從人心和情理入手去解讀此事,有自己的體會和想法。
剛才一番談天說地,得到啟發最大的,其實是蘇大為。
安文生講的是戰略,格局。
阿史那道真領悟到的是用兵方略和手段。
而蘇大為,他悟到的是規律,是道。
原本就對道家思想有一定了解,聽了蜀漢北伐之戰,隱隱間,似乎對道的運用,又精進一層。
“營正,到了。”
傳令兵這時喊了一聲,然後大聲向親兵通傳。
停了片刻,中軍大帳內響起程知節的聲音:“進來吧。”
親兵伸手拉起簾幕,蘇大為一低頭,走了進去。
眼前光線一暗。
雖然已是四月,但草原上依舊寒冷。
帳中生著火,橘紅色的火光將帳中眾人的面臉照得有些紅潤。
蘇大為一眼看到大總管程知節正揹負雙手,站在一副掛起的碩大地圖前。
這地圖自然是金山山脈及西突厥勢力的地形圖。
懸於帳中,供將軍們瞭解地形,制定戰略時用。
除了程知節,副總管王文度,還有前總管蘇定方,都在帳中。
看到蘇大為時,幾人表情各不相同。
程知節的神情有一些疲倦,這在他的身上是極少見到的。
抬眼看到蘇大為,他點點頭,說了聲:“來了?”
蘇大為忙叉手行禮:“參見大總管,副總管,前總管。”
“一邊站著,一會有話交待你。”
“是。”
蘇大為便走到一旁,挨著同樣站在帳蓬一角的蘇慶節並肩站立。
“獅子,出了什麼事?”
“我也才來一會。”
蘇慶節壓低聲音道:“我聽說……好像是我們的糧被劫了。”
蘇大為心裡一驚,低呼:“怎麼會!”
他這聲音未免大了一點,引得程知節回頭看了一眼。
蘇大為忙閉嘴,眼觀鼻,鼻觀心。
卻見副總管王文度微微側臉向著他頷首,嘴角翹起,帶著一絲笑意。
這笑容,不像是上級對下屬,反而透著一種曖昧難明的親近之意。
蘇大為腦了一轉,心中暗道,大概是長安使者來之後,王文度清楚李治已經掌握大局,現在是鐵了心抱緊李治大腿,所以看自己也“分外順眼”?
畢竟,在外人看蘇大為是武皇后的人。
在王文度看來……
也算是自己人。
蘇大為沒有多想,他瞥了一眼蘇慶節,見身邊的獅子也不敢再多話,只好把想問的問題忍住。
自己在心裡想:上次狼衛雖然偷去了王文度的一封密信,縱然這信真的落入西突厥之手,可大總管他們已經知曉,應該會有所防備。
這種情況下,後勤糧草還能被突厥人給劫了?
他仔細一想,從裡面似乎嗅到了某種陰謀的味道。
照常理來說,不可能,除非,唐軍之中還有突厥人的奸細?
而且這人職位一定不低,否則不可能知道改動過的後勤路線。
此人會是誰?
蘇大為眉頭微皺,看著三位總管,代表唐軍徵西軍核心的三人,在地圖前低聲交談著。
而且似乎在爭論些什麼。
程知節的語氣甚急。
王文度不緊不慢。
反倒是蘇定方,一直沉默著,盯著地圖不說話。
蘇大為的目光,也就隨之落在地圖上。
地圖上只標示著山川、河谷,用線條描出輪廓。
比起後世的地圖,大唐如今用的軍用地圖,可謂是簡陋至極。
在西突厥的勢力範圍,畫著小旗,代表著敵人。
至於唐軍這邊,大營的位置用不同顏色標著小旗,代表唐軍大營。
而糧道,則不會在地圖上標出來。
真正的路線,只藏於大總管等廖廖幾人的心裡。
說起唐軍的後勤,就不得不提到唐軍對周邊各國的策略。
——即羈縻之策。
以傳統農業國的生產力來說,要想打到周邊這麼遠,並且一直壓服四夷,保持穩定的環境,對國家無疑是沉重的負擔,弄不好便會傷筋動骨,甚至有覆亡之險。
前有漢武帝打匈奴,打得中原十室九空,不得不下罪己詔,離國家衰亡只差一步之險。
後有隋煬帝徵高句麗,把自己活活徵斷氣。
這都是前車之鑑。
那麼大唐是如何做的?
從大唐立國開始,對內掃蕩群雄,對外滅東突厥,打高句麗,打吐蕃,打西域諸國,可以說是武功赫赫,有不服者,大唐天兵教你們重新做人。
在這種高強度的用兵下,國家並沒有出現太重的負擔,老百姓安居樂業,國力蒸蒸日上。
這簡直是一個奇蹟。
究竟如何做到的?
答案便是“羈縻”二字。
即透過強大的武力,把大唐周邊區域性的強國打傷,甚至是滅掉,消除掉對大唐的威脅,同時將當地鐵板一塊的勢力,打成散沙,形成星羅棋佈,犬牙交錯的小國、部落。
這些小國,因畏懼大唐的武力,甚至是羨慕強者,自然便會投入大唐的懷抱,自願上表稱臣,做大唐的蕃屬。
和後世所謂天朝上國,四方來朝不同。
在這個時代,做大唐的小弟,是要承擔承任的。
這具體便要提到大唐的“羈縻”之策了。
首先,因為地方原本最強的勢力被打散了,各族,各小國、部落便多了。
這些小國一多,被做為強勢的宗主國,大唐自然可以施展平衡手段,左右縫源,居中調停,以最小的代價,維持住對自己有利的局面。
在這種情況下,大唐並不需要在當地投入太多兵力,設一個都護府,或者像安西四鎮一樣,在唐初期其實就相當於哨所和觀察站一般的存在,並無大量的駐軍。
可以理解為後世的大使館。
那麼點人手,如果兵亂,根本沒有力量去平息,主要的職能,還是在平時維持住地方的平衡,不使一家獨大。
這樣做的好處有二。
第一,大唐不用大量駐軍,也就省去了無數的錢糧。
否則大唐再富,也無法支撐在遙遠疆域的長期大量駐軍。
這都是燒錢的玩意,大唐不幹。
其次,因為只留有少量的人手,除了在平日裡平衡各族和小國的勢力,還有著收集情報的職能,為朝廷的決策提供情報支撐。
然後因為駐留的人手少,萬一地方上亂起來,把這些唐軍據點拔除了,對大唐來說,也是不痛不癢。
你拔了我還可以再建,根本不花多少錢。
人手也不會損失多少。
所以在武周時期,大唐與吐蕃爭西域時,安息四鎮才會旋起旋滅。
你拆了我再建,交錯而行。
一直到後來大唐派了數萬人鎮守,這種事便不再發生了。
在大唐真正派大軍鎮守西域之前。
功能類似前哨站一樣的安息四鎮,還有都護府是如何平定地方的?
第一點,像都護府是有一些軍隊的,而安西四鎮雖然沒什麼兵馬,但是可以借兵。
向誰借?
自然是向周邊那些臣服於大唐的小國借。
當年王玄策是怎麼滅掉中天竺的?
借兵啊。
借吐蕃兵,借勃尼兵,東拚西湊一些鹹魚兵,便把中天竺滅了。
大唐一分錢不花,這價效比,高到爆好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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