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揚將手裡的毛筆在嘴裡舔了舔,用舌尖潤溼,然後提筆,在隨身案牘上,記下一行字:申時末,蘇大為見李淳風。
筆尖上的墨汁,有一種奇怪的味道,又酸又澀,然而他卻不以為意。
等記錄好後,一抬頭,發現李淳風已經轉身離開,而蘇大為正在緊閉的蕭淑妃殿門前站著,雙手抱臂,似笑非笑的看著自己。
周揚向蘇大為走去:“李淳風走了,你剛才跟他說了什麼?”
“想知道?”
“嗯。”
“你可以拿訊息來換。”蘇大為爽朗笑道:“我這人最是公平。”
周揚愣了一下,向他抱了抱拳:“受教了。”
原本,也沒指望蘇大為能告訴他。
他的本份,就是做好一雙眼睛,蘇大為看到什麼,見了什麼人,說了什麼話,該記的都記下來。
如此一來,就算蘇大為真有三頭六臂,也玩不出花樣。
“蘇帥,還等嗎?”
周揚右手執筆,向天上指了指:“馬上就要過申時了。”
“等,為什麼不等。”
蘇大為後背靠著一株大樹,雙手抱胸,兩眼微閉,居然就真的在樹下等候。
這個舉動,令周揚有些疑惑。
聽國公說,蘇大為與他打賭只有一日夜的功夫,十二個時辰,如今只剩九個時辰了......
但他看上去卻絲毫不慌,莫非,有什麼倚仗?
“那個長安縣不良帥,蘇大為確實有幾分本事,也破過好幾件大案。”
長孫無忌舉起手裡一顆黑子:“但他所有的伎倆,在我這裡都行不通。”
啪!
黑子落下,隱隱對白子大龍形成包圍之勢。
褚遂良手撫長鬚,有些驚訝道:“願聞其詳。”
長孫無忌嘴角掛著若有若無的笑意,一粒黑子在他指間翻轉著:“身為不良帥,他手下有不良人,有明暗探,在宮裡有人脈,還有武昭儀和陛下信重,他所倚靠的便是這些。”
褚遂良凝神聽著,將手裡的白子緩緩落下:“聽這麼說,他確實有破案的能力。”
“可若將他倚仗的這些,全數斬斷呢?”
長孫無忌手裡黑子重重向棋盤上一扣:“斷其手足。”
隆隆!
一隊馬車在長安街道上疾馳而過。
“駕駕!”
馬車伕用力甩動著長鞭,想讓車跑得更快點。
眼看要衝過前方街道,突然,前方的街口衝出一隊執戟武士。
“停下!”
帶著的金吾衛大喝:“金吾衛,奉命查案。”
“籲~”
馬車伕大驚,趕緊一拉韁繩,馬車又前出了一段距離,這才勉強停下來。
“幾位,我們這是長安公交署的車,有公務......”
這說話的馬車伕,赫然便是蘇大為曾經手下的不良人,名為勞三郎。
他和趙磕巴兩人,如今都是公交令周良的左膀右臂。
“奉命查案,管你什麼公務,下來!”
金吾衛手握橫刀刀柄,厲聲道。
長安縣。
錢八指神色凝重,帶著一隊不良人快速穿街過巷。
“八爺,這次這麼急嗎?”
“生死攸關。”
錢八指咬牙道:“若你們想幫阿彌,就別問,宮二,沈元,你倆去一趟鹹水衚衕。”
“你們幾個,跟我去一趟武順家。”
“武順?就是那個......”
幾人正要分頭行動,陡然聽到一陣急促腳步轟然接近。
錢八指抬頭看去,瞳孔為之一縮。
一隊生面孔的金吾衛,赫然堵住去路。
角落裡香爐獸口中,不斷噴吐著煙霧。
令棋局變得撲朔迷離,如夢似幻。
褚遂良嘴角帶起一絲笑意,搖頭道:“你下棋還是那麼厲害,算無遺策。”
看看棋盤中,白子大龍已經被黑子圍住,情勢危矣,但還有那麼幾個活眼,還有一線生機。
“就算宮外那些不良人看住,但這棋局,最重要還是在宮內吧?”
“宮內?”
長孫無忌一枚黑子落下,正將一處活眼堵住。
嘩啦~
一盆水從敞開的殿門中潑出,澆了薛禮劈頭蓋臉。
這位曾經縱橫遼東戰場,殺得高句麗人鬼哭狼嚎的大唐悍將狼狽的站在那裡,一時不知所措。
王皇后一身盛妝,眉點花瓣,佇立在殿門後,透著凜然不可侵犯之意。
“你算什麼東西,不過一個軍漢,敢在皇后宮前大呼小叫?成何體統?陛下令你查案,難道陛下許你折辱皇后了嗎?還不速速退下!”
王皇后的聲音,不疾不緩,但是母儀天下之皇后,身後站著關隴門閥,長孫無忌,甚至是大唐皇帝李治。
薛禮額頭冒汗,雙手抱拳,沉默著後退幾步。
“恕臣無禮。”
“沒人可以動皇后,這案子查不了。”
長孫無忌兩眼閃動著殺機:“若給他充足時間,老夫倒要顧忌幾分,區區十二個時辰,難道他真的以為自己能在宮中翻雲覆雨不成?”
長孫無忌盯著棋盤,輕輕落下一子。
“這局,卻是老夫贏了。”
這一子,堵上最後的活眼,白子大龍,瞬時被屠。
“恕臣無禮。”
同樣一句話,突然從薛禮身邊響起。
薛禮愕然回頭,看到一個面白無鬚的少年內侍,正站在身後不遠處,雙手攏在袖中,微微躬腰腰,笑得兩眼眯成了縫。
“你是?”
“奉陛下令,皇后須得全力配合此案,否則陛下定不輕饒。”
少年內侍一翻掌,手裡舉起一塊金色令牌,同時口裡道:“來人,幫皇后灑掃吧。”
自內侍身後走出一隊宮中宿衛,大步向皇后宮殿奔去:“得罪了!”
在宮人的尖叫聲中,這些如狼似虎的宿衛簡單粗暴的撞開殿門。
如此膽大包天,把薛禮也是看得呆了。
再看一眼這些侍衛裝扮,他頓時啞然失笑:“原來是千牛備身。”
大唐天子近衛為左右領左右府,也就是所謂十六衛。
其中金吾衛主要是掌管宮中及京城晝夜巡警之法,以執御非違。
簡單來說就是維護治安,當巡警用的。
而千牛備身,屬於左右千牛府,其職能主要是掌宮殿侍衛及供御之儀仗。
從制度上看,左右千牛府是皇上貼身侍衛機構,除了大將軍、將軍和中郎由天子親自選任,下屬的千牛備身、備身左右等軍官,也多從王公貴族中選拔。
這些人,個個都有過硬的背景。
此時持了李治之命,就連皇后的寢宮都沒放在眼裡。
“哎呀,怎麼如此便屠了老夫的大龍!”
褚遂良盯著棋盤愣了一下,然後突然一拍大腿,哈哈笑著,在邊角落下一子:“雖然大龍被屠,但此局方到中盤,如果能在邊角走活,未嘗不能翻盤。”
他一子落下,原本散亂在棋盤角落的幾粒白子頓時連了起來,大有起死回生之相。
周揚很困惑。
跟著蘇大為在宮裡轉了半天了,蕭淑妃的宮殿到底還是沒能進去。
但這蘇大為,卻沒有放棄。
而是找了一名內侍帶路,在宮裡轉悠起來。
看他這模樣,哪裡是破案,倒像是逛園子來了。
“蘇帥。”
周揚忍不住開口道:“你這是何意?”
“我在破案啊。”
蘇大為回頭向他手裡的卷宗指了指:“二郎怎麼不記下來?”
這話說的,周揚臉皮一抽,感覺這蘇大為的笑容,真的很欠揍,好想把卷宗砸他的臉上。
雖然心裡不爽,但週二郎畢竟不是普通人,他笑著點點頭,右手毛筆筆尖在嘴裡舔了舔,用舌尖糯溼將筆頭墨汁化開,又在卷宗上寫下:酉時,蘇大為在宮中閒逛,似無目的。
“週二郎,上次在長安獄裡見到你,覺得你在這方面,確實有過人之處,要是普通人被你審問,一定能掏出點東西來。”
“可惜,還是沒能從蘇帥這裡討得便宜。”
“哈哈,因為我不是普通人。”
蘇大為一笑:“對了,還沒請教二郎,官居何職?”
“在下現為刑部令史。”
大唐刑部主要針對平民及七品以下官員,職能沒有後世的大。
有行刑權,處罰權卻在大理寺那裡。
刑部有尚書一人,正三品;侍郎一人,正四品下。
其屬有四:刑部、都官、比部、司門。
刑部令史屬刑部,在尚書、侍郎之下輔佐,主要職能是掌律法,按覆大理及天下奏讞。
蘇大為聞言不由笑道:“周令史一身所學皆在刑名,只在刑部門下做些案牘之事,未免太過屈才。”
“不屈不屈,熬得幾年,有本事終能出頭。”
周揚清瘦的臉上,狹長的雙眼微微一閃:“這次不就是國公賞識,給了我一個立功的機會。”
“哈哈哈。”
蘇大為笑了幾聲:“能不能立功,有時候不看你本事有多大。”
“那看什麼?”
“看命。”
蘇大為一臉正色。
周揚陪著乾笑了幾聲。
只是他的笑音暗啞難聽,像極了夜嫋。
天色,漸漸暗沉。
周揚抬頭望天,右手的筆頭向天指了指:“蘇帥,天黑羅。”
咚咚咚~
長安報時的鼓聲響起。
戌時正。
爐中獸香燃盡。
盤中殘棋數顆。
餘煙嫋嫋中,長孫無忌長身而起,捶了捶有些痠痛的老腰,撫須笑道:“棋走完了,也該回去了。”
“啊,已經是戌時了......回去睡了,一覺起來,天就亮了。”
兩個老夥計,並肩走出。
空蕩的房間裡,一時寂靜下來。
棋秤上,代表結果的棋局中,只剩黑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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