永徽五年六月。
就在萬年宮山洪爆發的第二個月。
當時,李治與朝中重臣還在萬年宮處理後續。
李治雖然沒有就萬年宮之事馬上追責,但所有官員都隱隱察覺到,陛下,似乎透出越來越強硬的態度。
當時,王皇后的舅舅中書令柳奭深感不安。
因為皇帝在萬年宮的行止,他要負主要責任。
而近年來,李治獨寵武昭儀的勢頭越來越明顯,別說王皇后,就連蕭貴妃和宮中其她嬪妃,都無法與武昭儀相比。
在這種大環境下,柳奭在與長孫無忌交談後,做出一個投石問路的舉動。
當時,萬年宮中,長孫無忌,李治、右僕射褚遂良、中書令柳奭都在場,只有左僕射於志令在長安主持政務。
在場這些人,除了李治自己,全是長孫無忌的人。
柳奭向李治說:“臣有罪,請解政事。”
李治深深的看了他一眼,意味深長的說了句:“如卿所願。”
然後柳奭就懵逼了。
他什麼都想過,就沒想過李治會這麼說話。
原來的李治可能會挽留,就算不挽留,那也是客客氣氣的。
但這次,李治就是一句如你所願,就完了?
柳奭整個人都是暈的,都不記得是怎麼走出去的。
直到,聽到內侍傳旨:“罷為吏部尚書。”
從三省直接降到六部。
柳奭頓時癱軟在地上。
他清楚,這是強烈的訊號,屬於他的好日子,到頭了。
這件事,給予朝堂上下,極大的震動。
但,暗流都在水下。
水面看著,永遠像是風平浪靜。
朝堂中百官,還是站位在長孫無忌身後。
一晃三個月過去。
直到今天,迴歸長安的第二次朝會。
李治突然說了這麼一句:“眾卿何以教我?”
這是不按牌理出牌啊。
死寂。
整個朝堂,一片死寂。
無人敢說話。
甚至連大喘氣的都沒有。
百官俱都低頭,只有一個人,在大膽的看著皇帝。
長孫無忌站在百官之首,毫無畏懼,用一種近乎放肆的眼神,平視著龍椅上的李治。
那眼神,無聲,但凌厲。
彷彿在長孫無忌看似平靜的目光下,藏著巨大的漩渦。
但李治,並沒有理會長孫無忌的目光。
他只是在群臣中看了看,接著拔高聲音道:“昔日先帝在時,見五品以上官員討論國事,或當面陳奏,或仗下面陳,或退上封事,終日不絕,豈今日獨無事邪,何公等皆不言?”
這句話,透著強烈的不滿。
所有人都能聽出來,在皇帝的話音下面,怒氣快壓不住了。
無數目光,悄然投向長孫無忌。
這事的緣由是,從上次罷免柳奭起。
李治很不滿,罷免了柳奭。
長孫無忌當面沒任何表示,結果從那時起百官皆變成木偶。
朝堂上,隱形的風暴在醞釀。
滿朝文武,鴉雀無聲。
沉默也是一種態度。
在李治想學太宗李世民積極納諫的情況下,在李治想要一改過去唯唯喏喏,有所作為的情況下,無人回應。
良久。
李治滿臉失望的揮手:“退朝。”
自從他登基以來,第一次,有朝會是這樣的安靜。
無數官員按品級,悄無聲息的退出大殿。
大興宮後宮。
“阿孃。”
**一臉小心翼翼的跪在王皇后面前,雙手捧著書法帖道:“這是孩兒今日練的字。”
“放下吧。”
王皇后根本無心去理他,只是冷著臉說了一句。
**有些畏懼,又有些期待的道:“阿孃,我......”
“我說讓你放下,聽不見嗎?”
**小臉一白,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,眼中有淚花在湧動。
“太子,退下吧,皇后今天身體有些不適。”
一旁的宮女趕緊上來,將**帶下去。
“皇后消消氣,太子也是想讓您看看他在用功。”
一名貼身宮女道:“對了,皇后,蕭淑妃今天又讓人送了禮物來。”
“禮物?”
王皇后冷笑一聲:“這個賤婢能安什麼好心。”
“是是,皇后說得是。”
“拿過來我看看吧。”不知想到了什麼,王皇后突然轉了念頭。
宮女很快端著一個漆盤上來。
盤中放著幾件首飾,還有一個用布繡成的娃娃,五官俱全,看著頗為精緻。
“她這是什麼意思?”
王皇后用兩根手指在漆盤裡挑了挑:“她現在日子應該還不如我吧?送這些給我做什麼。”
“或許是想討好皇后。”
“討好我?”
“畢竟日後太子登基......”
王皇后瞥了她一眼:“你也是個會說話的。”
她向漆盤一指:“自己挑一件吧。”
“謝皇后賞賜。”
宮女慌忙跪謝。
再抬頭時,卻發現王皇后臉上沒什麼笑容。
“我這一生,做得唯一一件錯事,就是不該引武媚入宮,誰能想到,她居然能獨得陛下寵愛。”
王皇后想起當年之事,話裡未免有些自怨自艾的味道。
特別是當她想起被罷免的舅舅柳奭,心裡沒來由的一陣無力感。
“我相伴陛下這麼多年,從沒見過他能這樣寵一個人,我......”
“皇后,咱們有太子在手上,還怕什麼?”
方才受賞的宮女大著膽子說。
“你懂什麼?”
王皇后罵道:“這孩子並不是我......我若能自己生,何需借別人的兒子。”
“皇后恕罪,奴婢失言,奴婢失言!”
宮女嚇得連連磕頭。
王皇后卻懶得多看她一眼:“真不知那武媚用了什麼法子,能迷住陛下。”
眼睛瞥到漆盤中的娃娃,突然覺得有些怪異。
“蕭淑妃送個娃娃給我什麼意思?難不成也是諷刺我沒兒子?”
宮女連連磕頭,卻不敢再多嘴半句。
王皇后盯著漆盤上的娃娃,不自覺的被那娃娃的眼睛所吸引。
她下意識將娃娃拿起來,伸手摸了摸,卻不知是什麼寶石嵌在上面,充做眼睛。
一個念頭突然從她的心裡湧起。
武媚最近又生了個女兒,聽說頗得陛下喜愛,要不要去看看。
那女娃娃長什麼樣?
“皇后。”
守在殿門的宮女太監,見是王皇后親至,忙向她行禮。
“武媚......昭儀在嗎?”
王皇后雙手攏在袖中,神情略帶矜持的問。
今天也不知著什麼魔了。
居然想來看看武媚。
想看看這**子究竟有什麼魔力,能把陛下迷成那樣?
連舅舅柳奭的中書令都被撤了。
還想看看,她生的孩兒,生得什麼模樣。
據說陛下親口賜下“安定”二字。
安定......
陛下好偏心,何曾給過我安定?
王皇后心裡的嫉妒,一陣高過一陣。
只聽侍女鞠躬道:“回皇后,昭儀去了陛下那裡,片刻就回來。”
“去了陛下那裡?”
王皇后本來還有幾分理智,這下,心裡一股無名之火猛地躥起,眼珠子都紅了。
她邁步向殿內走去:“安定小公主在裡面?我去看看。”
說到“看看”兩個字時,她忍不住咬了咬銀牙。
“在......乳母也在。”
侍女們剛想跟著,王皇后道:“都不許跟著,我一個人進去看看小公主。”
“是。”
宮女們不敢多言。
眼看著王皇后快步走進去。
不知為什麼,總覺得今天皇后有些急切。
一名宮女甚至還揉了揉眼睛。
“你怎麼了?”
“皇......皇后的影子......”
“影子怎麼了?”
“沒,沒什麼,大概我眼花了。”
揉眼睛的宮女臉色蒼白道。
小公主的閨房佈置得十分溫馨,處處可見武媚娘和李治對這孩子的疼愛。
王皇后走到嬰兒床邊,看了一眼跪在地上不敢說話的乳母,冷聲道:“你出去。”
“是。”
乳母沒怎麼見過世面,哆嗦著爬起,佝僂著身子,如老嫗般跑出去。
現在,王皇后終於有空,可以好好打量襁褓中的這個孩子。
武媚娘與李治的女兒,安定公主。
看到小女嬰的第一眼,王皇后便被深深的吸引住了。
這孩子眼睛好大,又黑又亮,皮膚吹彈得破,見到皇后也不怕人,而是張著紅潤的嘴,發出伊伊呀呀,含混不清的聲音。
空氣裡有一種淡淡的奶香味。
王皇后不覺嘆了口氣:“你要是我的孩子多好。”
說也奇怪,來之前,她覺得滿腔的怨恨,無處發洩。
見到這個孩子前一刻,她還覺得自己會很恨。
但是現在,見她那麼小,那麼柔弱,卻奇妙的生出一種歡喜。
巴不得是自己的孩子才好。
她下意識,伸手想摸摸孩子,手指試探著伸過去,卻意外的感覺指尖一涼。
王皇后這才發現,在小公主一旁還放置著一面銅鏡。
此刻,明晃晃的鏡面朝上,倒映著人的影子。
“怎麼會有個銅鏡在這裡?”
王皇后驚訝道。
話音剛落,隱隱看到銅鏡裡有一**色飄過。
皇后心裡一驚,幾疑是自己眼花了。
鏡子裡有什麼?
剛才是什麼東西?
朦朧的鏡面上,人影漸漸清晰起來。
是自己的臉。
王皇后不由鬆了口氣,下意識伸手撫摸自己的臉:我居然會被自己的樣子嚇到,也真是好笑。
就在這個念頭剛起,她忽然發現,鏡子裡好像還有些別的。
不是紅色的。
她湊近一些,努力瞪大雙眼。
鏡中,在身後,有一團漆黑的霧氣,不斷翻騰。
黑霧中,一雙詭異的眼睛,正流著汩汩血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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