來自倭國的晦明法師,雙手合什佇立在蘇大為面前。
蘇大為留意到,在他的掌指間,有一串黑色的念珠,看上去像是用木患子的果實製成的。
“晦明法師。”
“小僧在。”倭僧用略為生硬的唐語道:“這位官爺,小僧知無不言。”
口音有點奇怪,稱呼更奇怪。
蘇大為想了想忍住了,繼續問:“我想問一下昨晚的事,究竟法師在何處遇到賀蘭敏之,如何知道他的身份?”
此時蘇大為已經回到了院中,小野四郎等倭人都打著火把守在院中,蘇慶節和尉遲寶琳及一幫不良人、金吾衛守在蘇大為身旁。
尉遲寶琳手裡抱著賀蘭敏之,這孩子到現在還沒醒。
蘇大為就在這樣的環境裡,叫來了昨晚去大慈恩寺的三名倭僧,晦明、慧性、空流。
火把的光芒在夜色下閃爍,地下的影子明暗不定。
院內的空氣,也似隱隱透出一種浮躁之氣。
在無數目光注視下,晦明法師道:“昨晚我與慧性、空流二人訪友歸來,結果在回禪房時,聽到牆上傳來響聲,我們抬頭去看,就見這個孩子,從牆上落下來。”
慧性法師在一旁苦笑道:“也幸虧空流眼疾手快,伸手將孩子接住了,但還是摔了一跤,右手扭傷。”
蘇大為的目光,從一臉淳樸的晦明,移到皮膚黝黑的慧性身上,再順著他說的話,落到那個一直沉默不語,身形高大的空流身上。
注意到他右手腕用白布包紮著,隱隱嗅到一絲草藥味傳來,似乎慧性說得不假。
尉遲寶琳忍不住道:“你說這孩子從牆頭上掉落下來?”
“正是。”晦明雙手合什道:“我知道這很離奇,但,當時就是如此。出家人不打誑語。”
蘇慶節一直抱臂立在一旁,目光盯著站在蘇大為身邊的明崇儼,此時抬頭道:“從牆頭掉下來不算稀奇,一定是有人挾持了孩子**而過,被幾位法師撞見,所以丟了孩子逃走。
不過,究竟是誰挾持了孩子,幾位法師有見到對方的樣子嗎?”
晦明和空流、慧性對視一眼,三名僧人一起搖頭:“不曾見到。”
“既然發生這種事,為何不報官?”
蘇大為開口問。
晦明撥動手裡念珠,遲疑了一下道:“因為當時這孩子有些不太對勁,我曾在家鄉的裡高野見到過類似的情況,所以猜想,他可能......是出了某種狀況,這個時候,我想起曾在大慈恩寺見過的悟空法師,以及這位明崇儼。”
慧性補充道:“我們是倭國人遠來大唐,並不想惹麻煩,所以想先問問大慈恩寺,該如何處置。昨夜明崇儼就跟我們回來了,一直在為這孩子服藥救治。”
舉著火把站在一旁的小野四郎道:“我們也想過要報官,但至少把孩子救醒,問一問情況吧,結果他還沒醒,你們便找來了。”
蘇大為摸著下巴,在腦子裡推演了一番。
從邏輯上,沒聽出什麼問題。
“現在怎麼辦?”
尉遲寶琳低聲向他問。
蘇大為搖搖頭:“暫時沒發現什麼。”
“先把這孩子弄回去,等他醒了,再問一下口供,看看是否有新發現。”蘇慶節道。
蘇大為點點頭。
沒有切實的證據,也不好抓人,這些倭人聽上去沒太大問題,不過回頭肯定還要細查一遍。
當務之急,把明崇儼和賀蘭敏之帶回去,再尋找線索。
想到這裡,蘇大為嚮晦明等人道:“今晚多有打擾了,這孩子和明崇儼,我們一起帶走了,等天亮了,三位大師還煩請來長安縣衙一趟,我還有些問題想問幾位。”
“阿彌陀佛,小僧記下了。”
晦明雙手合什,微微頷首。
一行人從東瀛會館裡撤出來,走出一段距離,回頭還可以看到小野四郎等一幫倭人,舉著火把立在會館門口,看似恭送。
尉遲寶琳吧嗒了一下嘴:“這些倭人雖然是蠻夷,不過禮數倒是挺周全。”
“我不覺得。”蘇慶節冷哼一聲:“他們站在那裡,目光古怪,哪有半分恭送的樣子。”
“呃,離得那麼遠,你能看清他們目光古怪?”
尉遲寶琳有些不甘心的道。
“小野四郎,小野**的後人,當年來大隋的小野**,帶來的可不是恭順,而是‘日出處天子,致日落處天子’。”
蘇慶節冷冷的道:“走吧,理這些倭人做甚,手裡還有一大堆案子要做。”
蘇大為在一旁一直默默聽著,這時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東瀛會館的方向。
暗夜裡,火把閃爍。
小野四郎等人的臉孔在火光和陰影之間,有些模糊不清。
晦明和空流、慧性三名倭國僧人,雙手合什,似在低頭誦唸著經文。
不知為什麼,這個場面,竟然給人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。
說不清是哪裡不對勁,就是覺得,很可怕。
“阿彌,快走啊。”
前方蘇慶節喊了一聲。
“哦,好。”
心裡的疑慮不但沒有解除,反而帶出更大的疑雲。
蘇大為暗暗記在心裡,扭頭追上蘇慶節他們。
沿著長街往東走,小半個時辰就能走出西市,從延平門往東走,再有一會,就能到縣衙。
一路無話,走了大概一半的路程,蘇大為忽然感覺有點不對:“獅子,尉遲,你們有沒有覺得,今晚特別安靜?”
“什麼?”
前方的尉遲寶琳和蘇慶節回頭看向他:“什麼安靜?”
“平時應該有金吾衛巡街的吧?尉遲我不是說你,你今晚又不是負責這邊,我是說,怎麼一路一點聲音都沒有聽到?”
蘇大為皺眉道:“而且,你們不覺得,有些太黑了嗎?”
尉遲寶琳雙手抱著賀蘭敏之,眨了眨眼睛:“太黑?被你這一說還真是......對了,阿彌,你身邊那個白衣小沙彌呢?”
“嗯?”
蘇大為一驚,轉頭看去,驚訝的發現,先前一直在自己身邊的明崇儼不見了。
這本是不可能發生的事。
一個五歲的孩子,又是在一旁金吾衛和不良人中間,怎麼可能會不見?
然而,事實卻偏偏發生了。
“獅子,你剛才有發現異常嗎?”
蘇大為心裡湧起一種異樣的感覺,那是一種即將發生什麼不好的事,某種不祥的預感。
蘇慶節搖搖頭,手按在腰上,那裡有他的橫刀刀柄。
“噓~”
他的左手食指比劃了一下,示意大家安靜。
汪汪~
遠處,黑幽幽的街道盡頭,隱隱傳來狗吠聲。
“哪家的狗......”
有個不良人沒忍住才嘀咕了一句,下一刻,蘇大為與尉遲寶琳、蘇慶節三人幾乎同時面色一變。
隊伍裡的火把光芒,本來能照到十尺,就在這一瞬間,光芒縮小到不足一半。
黑暗中,彷彿有看不見的東西,在吞噬一切。
汪~
狗吠聲再次響起。
“天......天上!”
尉遲寶琳心驚膽顫的道。
蘇大為順著他的話抬頭,卻猛地發現,天空中,黑霧翻湧,巨大的陰霾中,似有一頭看不見的巨獸,在浸染著月光。
“天狗食月!”
從蘇慶節的牙縫裡,吐出四個字。
傳說天上的月亮,會被一種巨大的黑犬所吞噬。
後世民間傳說裡,那是二郎真君的嘯天犬。
但蘇大為知道,在這個時代,沒有什麼嘯天犬可以吞吃月亮,若說有什麼比較接近一點的,那就是自家的黑三郎,詭異中的“天狗”。
眼前看到的究竟是月食,還是什麼詭異妖術?
蘇大為不能肯定。
他唯一能肯定的一點是——
危險在逼近!
伴隨著天上月光一點點的被吞噬掉,整個大地,一片黑暗。
連手裡的火把光芒,也在瞬間消失。
彷彿所有人,彷彿一腳踏入極冰地獄。
無數黑氣,從長街上翻湧起來,地下,黑霧噴吐。
陰寒霧氣裡,夾雜著數不清的詭異獸類,在咆哮,在嘶吼。
“大家靠近在一起,背對背,手裡兵器向外,鎮定!”
蘇大為大聲喊著,順著之前的記憶上前一步,伸手按住蘇慶節的手:“是我,背靠背,等黑暗過去,黑暗一定會......”
剩下的話,他沒能說完。
因為這一瞬間,蘇大為突然發現,自己按住的手,絕不會是蘇慶節的。
蘇慶節與自己一樣,乃是異人,一身武藝。
他的手掌很大,腕骨粗壯,指間也有熟練兵器磨出的老繭。
而自己抓住的這隻手,細皮嫩肉,光皙得好像一件精美的瓷器,細膩至極。
這絕不可能是蘇慶節的手。
這是女人的手!
但是,隊伍裡哪來的女人?
一念及此,蘇大為頓時生出一種毛骨悚然之感。
身形閃電後撤,同時橫刀出鞘。
眼前黑漆漆的,伸手不見五指。
但他還是憑藉著本能的直覺,向前一刀斬出。
橫刀,天策八法。
出這一刀的時候,他還是留了些力,怕誤傷到自己人。
叮!
火星迸濺。
一股可怕的大力傳來,蘇大為臉色一變,腳下腳步連點,借步法不斷後退卸力。
手中虎口一熱,巨大的震力,幾乎令他握不緊手中的刀。
剛才,那是什麼?
感覺自己劈到的不是兵器,甚至不是人,而像是一頭巨大的莽牛,一頭髮瘋的巨象。
黑霧滾滾,
蘇大為連退十餘步,順勢一個後翻,身體蹲伏在地上,這才將這股巨大的衝撞力化掉。
然而,危機並沒有解除。
左手按住地面,感覺微微震盪。
看不清的黑暗中,某種龐然大物,正向自己奔襲而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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