舍?
糾結。
糾結得要命。
鐺!
薛仁貴狠狠一拳砸在自己腦袋上。
拳面撞擊著鐵盔,發出響亮的聲音,嚇了眾人一跳。
薛仁貴彷彿要用這一拳,打醒自己。
把頭腦裡嗡嗡亂吵的聲音趕走。
“仁貴,你想說什麼?”
蘇大為的目光向薛禮看去。
卻見薛仁頭上的鐵盔歪了半邊,頭盔護面一側還有一個凹陷的拳印。
可見方才那一拳,他真用足了力氣。
薛仁貴向蘇大為看過來。
黝黑的面上,兩眼微微赤紅。
胸膛起伏,似有無數情感和衝動,但最終還是咬牙道:“我不如你們讀書多,大道理,我講不出來,但是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,聖人有令,你……不可以抗令。”
“我已不是軍人了,戰爭結束了。”
“但你還是大唐縣公!”
薛仁貴的聲音轉厲。
胸膛起伏得更加厲害。
這話,也只有他敢說。
旁人都怕了蘇大為。
哪怕蕭嗣業這個老狐狸,在蘇大為面前,也有幾分懼意。
但薛仁貴不怕。
大家是兄弟,是袍澤。
何況我說話是佔住道理的。
阿彌你到底想如何?
做人,不能不講道理,不能不尊聖上!
你若真變了,你若真要做無君無父之輩,那你就連我一起打死吧。
我就在這裡,你把我活活打死吧!
薛仁貴雙眼直視蘇大為。
那眼裡,藏著無盡的怒火。
既有兄弟情,也有對聖人,對朝廷的忠誠。
對蘇大為所作所為,難解的怨念。
“你為何要這樣做?”
所有人的目光,隨著薛仁貴,一起落在蘇大為身上。
軍中敬蘇大為如神明。
這是自蘇定方後,大唐這一代唯二的名將!
與裴行儉,並稱為大唐擎天雙璧。
也是唯一百戰百勝,從無敗績的名將。
是大唐未來的希望。
原本有大好前程。
但卻做出這等事。
大唐軍中上下,誰不痛惜?
誰不疑惑?
完全不能理解,蘇大為是為了什麼。
要做這等出格的事。
居然還敢違抗聖人旨意。
在這個時代,是不可思議的。
也是大逆不道的。
當心中偶像,軍神,與大唐精神象徵,權力象徵的皇帝陛下起衝突時。
可想而知,對唐軍這些將領、士卒心中,造成多大的衝擊。
什麼是對,什麼是錯?
不尊聖人旨意,那定是錯的。
可是……
可是……蘇總管不是這樣的人啊。
他是什麼樣的人,軍中袍澤們還不清楚嗎?
但事實就擺在面前,你讓人如何去辯解。
今日之事,雖為將士們自殘相逼。
何嘗不是心中痛苦。
無法判斷對錯。
與過去蘇大為做的一個了斷。
就像是當時將士斬向自己時說的:恩怨兩清!
我們無法背叛大唐,背叛朝廷,無法背叛聖人。
可是我們也不想對蘇總管你出刀。
那我們只有把刀砍向自己了。
這其中的痛苦,無奈。
非筆墨所能形容。
“我……我有不得已的苦衷。”
蘇大為長聲嘆息。
這聲嘆息,猶如吐谷渾的季風,長長的吹過。
太多的無奈。
太多的傷感。
這其中的情緒,令所有在場的將士悚然動容。
多久了?
追隨蘇大為征戰沙場,最長的有十幾年了。
什麼時候見過他嘆氣?
在戰場上,他一直是指揮若定。
一直是堅定的,永不知疲倦,永遠不會動搖。
永遠有求勝的渴望,必勝的信念。
但是現在,成為大唐縣公的他,好像真的有些變了。
“阿彌,到底是什麼樣的苦衷?”
薛仁貴焦急道:“你不說出來,我們怎麼知道?我們怎麼能理解。”
程務挺、蕭嗣業,還有身周無數將領們,將目光紛紛投向他。
那些目光,充滿了疑惑、探詢。
這些將領,程務挺與薛仁貴自不必提。
每一個,都是隨蘇大為征戰多年的麾下。
可謂是蘇大為在軍中的嫡系。
有時候,你不得不佩服李治手腕眼光的毒辣。
若任用和蘇大為沒有關係的人做這些事。
哪怕是集合天下沙門大能。
說殺也就殺了。
也只有這些蘇大為的軍中嫡系,是蘇大為無法下手,而且成為他的羈絆。
你若殺了,那就是自己把嫡系給殺乾淨。
今後在軍中再無你蘇大為立足之地。
而且落個“獨夫”之名。
連並肩作戰的兄弟尚可殺。
那天下又有何人不可殺?
真走到那一步,那是自己把前面的路走絕了。
你若不殺,那就必得受這些人情的羈絆。
無論如何,今日無法含糊過去。
必須給大家一個說法。
你蘇大為,為何要違抗聖意?
為何置眾兄弟於不顧?
蘇大為你究竟在想些什麼?
又要做些什麼?
沉默,長久的沉默。
蘇大為的面容彷彿凝固在燈光裡。
石壁上的鯨油燈微微閃動。
帶著他的面容,終於微微動了一下。
“我的時間不多了……”
蘇大為的目光掃過眾將,又落在稍遠處的床榻上,再一次昏迷的聶蘇身上。
“小蘇病了。”
嗯?
“她病得很重。”
蘇大為的話,彷彿在平靜的湖水投入巨石,掀起巨大波瀾。
“聶蘇小娘子她……”
薛仁貴有些不敢置信,也有些自責的轉頭看向床榻上昏睡的聶蘇。
蘇大為是他的兄弟。
聶蘇是他的弟妹。
自己口口聲聲說,蘇大為不夠義氣,沒把兄弟們放在心上,甩手而去,置兄弟們於不顧。
可是……可是弟妹身體出了事,自己竟不知道?
“我……”
薛仁貴一臉自責的站起身。
熟悉蘇大為的人,都知道聶蘇在他心中的份量。
那是至親,是無可取代的份量。
當年為了尋聶蘇,蘇大為冒著受軍法處置的風險,冒著聖人大怒的風險,舍下軍隊,深入象雄和吐蕃。
聶蘇在他心裡,那會是怎樣一種存在?
只怕是視若珍寶,視若眼睛一般吧。
現在,聶蘇病了……
程名振一臉錯愕的站起來:“聶蘇小娘子病了,縣公你可曾找過醫生?孫仙翁在陛下身邊,或許請他看一下?”
圍坐在石屋內的十幾二十名唐軍將領也紛紛開口,獻策獻力。
一提起蘇大為夫人的事。
所有人都忘了一切,忘了眼下的職責,甚至忘了遠在洛陽的聖人。
這是多年軍中生涯,大家早已融入骨血中的本能。
總管的事,便是大家的事。
總管是大家的主心骨。
這軍中,離了誰都可以,但不能離了總管蘇大為。
“總管,我這裡有一味藥,是家鄉名醫所寫,您看……”
“總管,我略通岐黃之術,不如讓我給聶蘇小娘子把把脈。”
“我這裡有一味丹劑,是昔年宮中傳出的。”
“還有我,還有我。”
蘇大為掃過一張張緊張關切的臉,心中說不感動,那是假的。
“諸位,多謝,情份我都記著。”
他向眾人拱手致謝:“聶蘇這病,非尋常藥石可醫,之前發作時,已經請太史令李淳風看過了,也問過孫仙翁,還找過京城各醫家聖手……眾位的好意,我心領了,我代聶蘇謝謝兄弟們。”
蕭嗣業一直拈鬚沉吟,一雙細長的眸子,在油燈光芒下,微微閃動。
透著狐疑。
他的目光掃過聶蘇,終於開口道:“阿彌,你夫人……我記得也是有異人神通吧?而且還頗有道行。”
“是。”
“那她怎會生病?尋常藥石難醫?”
蕭嗣業是那種表面和善,內裡多智的人。
多智,便多疑。
他倒也不是懷疑蘇大為說謊,畢竟到蘇大為的身份,地位,還有能力,用說謊來解決,那是最下等的。
智者不屑為之。
蕭嗣業疑的只是修煉者,身體本就千錘百煉,何況道門性命雙修。
修行第一步,便是百日築基煉體。
把體內病氣雜質,全數都排出了。
要生病,那幾乎是不可能的。
除非……
“莫非是修行出了偏差?”
蕭嗣業臉色微變。
鯨油燈下,所有人的臉,被昏黃的光芒所染。
隨著火光閃爍,明暗不定。
氣氛安靜,透著十分詭異。
修行者尋常不會生病。
但若病,那必是修行出了偏差。
也就是俗稱的走火入魔。
尋常之病,還可以尋醫問藥。
但若是走火入魔,那就兇險萬分了。
稍有不慎,便萬劫不復。
蘇大為的目光低垂,聲音透著一絲疲倦:“蕭公,仁貴,還有務挺,你們應該記得,去歲聶蘇生過一場病,突然昏迷,失去知覺……事情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。”
有些話,當真是不想提起。
不想去說。
那是他心中最重的秘密,關係到聶蘇。
是不用向人暴露的軟肋。
但是對李客師、李淳風、袁守誠,對薛仁貴,對一幫嫡系軍將。
他也到了非說不可的時候。
必須給親友、兄弟一個交代。
都說太上無情。
可真面對至親師長、兄弟袍澤,對著十幾年相伴的親人,真能無情嗎?
蘇大為的聲音,像是回到聶蘇昏迷的那個時刻。
風雨如晦。
屋內油燈閃爍。
風聲雨聲,卻無讀書聲。
只有蘇大為抱著聶蘇,在她耳邊喃喃自語。
“我願化身石橋,受五百年風吹,五百年雨打,只為你從橋上走過……我這一生,不問前塵,不求來世,只轟轟烈烈,快意恩仇。但是小蘇啊,唯有你,是我放不下的心結……”
窗外星夜繁天,一顆慧星其大如鬥,拖著長長的尾焰,自東向西墜落。
“都說對著流星許願會實現,小蘇,我只要你醒來,只求你平平安安,醒來啊……”
搖了搖頭。
本章未完,请翻下一页继续阅读........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