當卡爾亞說出了那句“我現在不過是一個靠著惡魔之力吊著命的糟老頭子而已”的時候,內瑟斯沉默了很久。
他瞪大了眼睛,想要從卡爾亞的身上看出一些開玩笑的痕跡,但仔細看時,卻越來越感覺老師的氣息已經如風中殘燭。
這無疑讓內瑟斯的心下一陣翻騰,他呆滯的胡狼臉上,如黑曜石一般的肌肉開始不自主地抽動了起來,種種複雜的表情疊加在一起,彷彿下一刻就要陷入崩潰。
內瑟斯已經經歷過了一次“卡爾亞之死”。
但此時此刻,當他聽見自己面前的卡爾亞,用輕描淡寫的語氣、微笑著說出這句話的時候,內瑟斯還是感到一陣天旋地轉。
和上一次“卡爾亞之死”後,自己的躊躇滿志不同,這一次,一種難以言喻的絕望從內瑟斯的心頭湧起。
恍惚之間,他甚至產生了“難道恕瑞瑪的命運已經註定”的想法。
“別像是要哭出來一樣。”看著內瑟斯這副模樣,卡爾亞忍不住搖了搖頭,“生與死的輪迴本就是必然,是我主動放棄了不朽,這沒有什麼好悲傷的——而且,你之前可不是這樣。”
內瑟斯張了張嘴,但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。
卡爾亞所說的“你之前可不是這樣”聽起來像是一句寬慰,但此時落在內瑟斯的耳朵裡,卻彷彿重逾千斤。
下一刻,內瑟斯有些畏縮地縮回了目光,不再敢看向卡爾亞。
……………………
在眾多飛昇者之間,內瑟斯無疑是非常特殊的一個——他是個非常純粹的文職人員。
作為恕瑞瑪帝國的大學士,他被認為是“僅次於卡爾亞的博學之人”,是恕瑞瑪文明的守護和傳承者。
似乎內瑟斯應該和卡爾亞關係非常密切才對。
然而,實際情況卻是,卡爾亞和這個“在別人眼裡很像自己”的學生,關係並不算好。
這並非是因為內瑟斯沒有學到卡爾亞精髓的陰陽怪氣,而是因為內瑟斯過於循規蹈矩、是給自己劃定了上限的人。
內瑟斯非常博學、極其忠誠,但在這份博學和忠誠的背後,是極端的保守。
而這份保守,和卡爾亞在很多方面都有這樣那樣的衝突。
在生於恕瑞瑪帝國最輝煌年代的內瑟斯看來,帝國的一切都是完美的、美妙的。
以飛昇者作為骨架,以太陽圓盤作為能量之源,對於沐浴著這份榮光長大、從來都是“別人家孩子”的內瑟斯來說,恕瑞瑪帝國的一切都是實實在在、容不得褻瀆的偉大。
正是基於這份認知,當卡爾亞提出了要“發展全新能源、擺脫對太陽圓盤的依賴”時,內瑟斯成為了反對派。
和那些既得利益者不同,內瑟斯反對卡爾亞所倡導的大力發展全新能源,並非出於私心,因為內瑟斯的權力並非來自於太陽圓盤,本身也從未結黨經營,甚至他天然地厭惡那些將精力放在工作之外攀附的飛昇者——因為關於飛昇者家族的問題,他甚至和瑞貝賽曾經一度爆發激烈矛盾,差點大打出手。
內瑟斯反對卡爾亞的提議,並不是因為他沒有意識到帝國的資源困境,而是在他看來,這份困境的主要因素是帝國供養了太多的“無用之人”。
在內瑟斯的眼裡,恕瑞瑪的很多公共事業是純粹的無用之物,是妥妥的資源浪費,真正解決能源困境的方式,應該是減少不必要的魔力消耗。
內瑟斯所認同的、緩解恕瑞瑪能源緊張的手段應該是這樣的:
首先,將那些全靠抽水調水所維持的風景區都廢掉,減少這部分的浪費。
其次,削減部分公共魔力支出,並將極度偏僻、難以供能的城市廢棄掉。
然後,對太陽圓盤加大研究的力度,爭取能為帝國升起第二面太陽圓盤。
最後,大力稽查貪腐現象,減少源頭上的浪費,著手限制飛昇者的權力。
相較於開源,內瑟斯更在意節流。
客觀地說,內瑟斯和那些反對卡爾亞發展全新能源的人並不是一路人,但這並不妨礙他成為這些人的旗幟,和卡爾亞分庭抗禮,並在客觀上分攤了卡爾亞能夠調動的、用以發展全新能源的資源。
為了說服內瑟斯,卡爾亞曾經和他談過很多次,但很可惜,內瑟斯認定的事情是不會改的,相較於卡爾亞所勾畫的未來“可能”,內瑟斯更相信現在已經成功的經驗。
用植物吸收世界的魔力以為己用,別說這只是一個可能了,就算它是真的,也沒有豎起太陽圓盤、吸納天界之力來的高效啊!
對於內瑟斯的固執,卡爾亞其實並沒有太多的辦法。
內瑟斯說的很多話都是有其道理的,恕瑞瑪帝國的魔力的確存在著不小的浪費現象、組織結構也在逐漸臃腫,如果能豎起更多的太陽圓盤,其效果必然會好於研究吸收大地魔力的植物。
但二者的實現難度是不一樣的。
在卡爾亞的眼裡,帝國需要保持前進的勢頭才行,如果停止了前進,那曾經被繁榮所掩蓋的矛盾就會爆發出來。
而在內瑟斯的眼裡,現在的帝國應該停下腳步,重新進行自我審視,來一場深刻的刮骨療毒,然後再輕裝出發。
這種觀念上的矛盾是最難彌合的,雙方都堅持自己才是正確的。
這是一次關於前進路線的爭論。
本小章還未完,請點選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面精彩內容!卡爾亞說話的分量很重。
但內瑟斯這邊人更多。
千載之前,卡爾亞能憑藉著自己的個人聲望,讓有能力找一片綠洲落腳的恕瑞瑪部族,大踏步地走出大塞沙漠的死亡之海,從恕瑞瑪河畔騰飛。
但千載之後,卡爾亞無奈地發現,恕瑞瑪已經在不知不覺間陷入了更大的一片綠洲之中,裹足不前。
而這一次,雖然他的聲望依舊支援他振臂一呼,但帝國逐漸臃腫的結構卻讓這振臂一呼越發困難……
當他在恕瑞瑪城的高處,俯瞰著這個偉大的帝國,回顧著自己做主,將權力下發給凡人的決定時,卡爾亞的情緒無比複雜。
最終,心軟了一下的卡爾亞在估計了一番形勢之後,選擇了稍退一步。
雙線並行。
因為恕瑞瑪帝國高度依賴於太陽圓盤,所以絕大部分恕瑞瑪人都不願意換一條路試試,哪怕卡爾亞親自帶學生研究,願意從事這方面研究的人也寥寥無幾。
相較於研究不知道什麼時候出成果的新能源,還是太陽圓盤的相關學科更受歡迎。
然而,就在關於符文樹的研究即將看見曙光的時候,艾卡西亞戰爭的爆發,最終激化了一切。
實際上,直到艾卡西亞戰爭結束、恕瑞瑪帝國變成後恕瑞瑪帝國,內瑟斯也都沒有任何後悔。
甚至在他看來,艾卡西亞局勢的惡化,本身就和卡爾亞的選擇分不開關係,他錯誤地信任了部分被矇蔽的艾卡西亞人,導致了帝國對於虛空一無所知,最終才使得局面惡劣到極致。
哪怕在戰爭之後,帝國陷入分裂,內瑟斯也依舊認為這未嘗不是一個讓恕瑞瑪重歸偉大的機會,擺脫了沉重包袱的新恕瑞瑪,必然會再次書寫曾經銘刻在歷史上的神話!
然後,現實就毫不留情地給了他一番連環巴掌。
新恕瑞瑪帝國雖然還有太陽圓盤、雖然減少了不少“無用的消耗”,但失去了瑟塔卡和卡爾亞之後的分裂,讓太陽圓盤連維護起來都非常困難。
過去對太陽圓盤力量高效利用的背後,是對於整個恕瑞瑪大陸所有力量的整合,卡拉曼達的原礦、庫莽格拉的糧食、以緒塔爾的石料,這些各地的低價物產支援了帝國的繁榮。
現在帝國分裂,很多曾經價格低廉的材料需要花高價購買,貿易壁壘阻塞了恕瑞瑪大陸的商路,雖然太陽圓盤的供能物件少了很多,但維護成本卻翻著翻地瘋狂增長!
更要命的是,沒有了帝國體量的壓制,巨神信徒們和飛昇教團的成員開始悄然抬頭,逐漸放肆。
哪怕內瑟斯主持了不少整肅工作,關閉了很多在他看來純屬浪費的設施,但帝國的情況卻依舊一日不如一日。
在沒有了明確的未來和方向之後,新恕瑞瑪帝國陷入了內耗之中,不安分的皇室甚至第一次出現了讓人驚愕的大面積內鬥……
面對著如此局勢,內瑟斯驚愕地發現,似乎帝國的衰落來的比想象之中的更快!
無奈之下,為了環節逐漸尖銳的內部矛盾、避免新恕瑞瑪進一步分裂,內瑟斯最終眼睜睜看著奴隸制在恕瑞瑪大面積鋪開。
至此,內瑟斯已經不願再去回憶自己和卡爾亞的爭端了,他只能強迫著自己向前看,努力的找到一條能夠完全革新恕瑞瑪的道路!
然後,他發現了阿茲爾。
阿茲爾長得很像卡爾亞和瑟塔卡的集合體,在內瑟斯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,內瑟斯就曾經發出過無聲地讚歎。
從小的時候開始,不受寵愛的阿茲爾就和奴隸澤拉斯玩在一起、學在一起,而對於這兩個不容於當時世俗的小朋友,內瑟斯雖然心知肚明,但卻選擇了保密——因為在阿茲爾身上,他看見了一些和卡爾亞類似的地方。
就這樣,內瑟斯一步步地看著阿茲爾長大,並最終選擇站在了阿茲爾這邊,幫助他登基為帝。
或許,阿茲爾能給帝國帶來不一樣的未來。
內瑟斯是這樣想的,也是這樣做的。
以大學士的身份,他全力支援了阿茲爾的每一項決定,直至他大膽地希望內瑟斯支援自己,幫助澤拉斯飛昇。
“是時候廢除腐朽的奴隸制了!”內瑟斯至今還記得阿茲爾那一天興奮的模樣,“內瑟斯老師,我認為時機已經成熟,我們現在已經有能力,重現帝國曾經的輝煌!”
面對著神采飛揚的阿茲爾,內瑟斯有些遲疑,而就在這個時候,雷克頓卻站了出來,並堅定不移地站在了皇帝陛下的身邊。
於是,內瑟斯點頭認同了阿茲爾的要求。
半年之後,滿含著內瑟斯無限期許的飛昇儀式徹底失敗,憤怒的澤拉斯留下了一句“恕瑞瑪不配擁有一個英明的皇帝”,隨後帶走了阿茲爾的遺骸,離開了恕瑞瑪城的廢墟。
而雷克頓則是在凝視廢墟良久之後,一聲咆哮,展露出飛昇之軀,橫衝直撞地衝向了沙漠深處,再不見身形。
在這可怕的大崩潰之中,只有內瑟斯努力地趕回了大圖書館,用盡全力,儲存下了帝國最後的一點精華。
一晃數千年的時間就過去了。
大圖書館外,符文之地上演了一幕幕的迭起興衰,一個又一個帝國你方唱罷我登場。
大圖書館內,內瑟斯每天都機械化地閱讀著一本又一本的書籍,如同一場自我放逐。
現在,當他終於鼓足了勇氣,走出了圖書館,想要再次重建恕瑞瑪、讓恕瑞瑪恢復到自己記憶之中的模樣之時,內瑟斯見到的,卻是一番完全不同的景象,一個和過去截然不同的世界。
難以言喻的孤獨感讓內瑟斯愈發沉默,他走訪了一個又一個皇室後裔,希望再試試能不能找到另外一個阿茲爾。
但入眼所見的,卻是一個個打著皇室的名號,爭權奪利的蟲豸和騙子。
對於內瑟斯來說,澤拉斯的出現是一場挑戰,但同時也給他指明瞭一條前進的方向。
雖然沒有找到可靠的皇室後裔,但至少內瑟斯知道,澤拉斯的行為是絕對行不通的,靠著他拉攏沙盜和流氓、用鐵腕統治的方式,是無論如何都無法復興恕瑞瑪的。
所以,內瑟斯終於有了幾分力氣。
直到現在見到了卡爾亞,聽見了他的這句“我現在不過是一個靠著惡魔之力吊著命的糟老頭子而已”。
此時此刻的內瑟斯,終於完全能夠理解曾經卡爾亞的無奈和抉擇,也終於被撕破了那道他久久不願凝視的傷口。
也許,恕瑞瑪的衰落是必然的。
自己曾經見證過的那個偉大而輝煌的國度,已經一去不復返了。
思及此處,內瑟斯高大的身軀終於佝僂了下來,他匍匐在了卡爾亞的面前,哭得像是一個無助的孩子。
“老師……”內瑟斯的聲音裡滿是不甘和期許,“我想重建恕瑞瑪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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